听着门内传来的水流声,九鼎颇感无奈地怂了怂脖子,手几次伸出去,又缩了回来。
直到里头的声音小了,他才是松了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陛下这一身伤不打紧么?”九鼎行了礼,杵在玄机面前。
玄机仰头饮尽最后一口酒,甩手丢了酒坛。坛子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转瞬之间碎作了无数片。
他这才将目光落在九鼎身上。
“有什么可打紧的,大不了……你继位?”玄机笑笑,说出口的话很是随意。
九鼎连忙跪下:“属下不敢。只是陛下关系妖界,当以大局为重。”
他垂眸:“哪里有那么多说道,反正只要坐在这位子上的不是孤漠,妖界就乱不到哪里去。”
九鼎轻轻“嗯”了一声。
“起来吧,这么久了,我却还真不习惯有人这么对我。”他抿抿唇,手边仍有一坛酒,却没有打开。面前九鼎一动也不动,他也不说什么,只是盯着酒坛上的大红封纸,忽然觉得有些无奈。
总是说“借酒浇愁”,但是明明,酒醉了反而更觉愁苦。何必呢?
“半年了,陛下还没忘记?”九鼎忽然问道。
他淡淡开口:“你来试试,要是你能忘记,你也就别在这世上窝活了。”
“属下说错话了,望陛下恕罪。”
“呵,知道自己总是说错话,还说得那么随心所欲,你什么意思?”
“属下……”
九鼎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低下头去。
玄机轻笑一声:“惹了人又不敢迎面上去应对,你也真是……让你办得事情办好了么?”
九鼎明显地愣了愣。
“信送去了?”玄机见他这样子,一时失笑。
九鼎毕恭毕敬地垂下眸子,道:“属下已经听陛下吩咐,把信交给了倚天,让他转交给青羽。”
“她什么反应?”
“什……什么?”
好半天九鼎才反应过来玄机指的是青羽,神色微恙,将头又低得低了些,道:“倚天他……被打回来了。”
“打回来了?”玄机不由得失声。
“对,据倚天说,青羽只用了一招。”
玄机轻轻抿着唇,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他才是轻笑几声,草草撕开坛口的封纸,仰头饮下一口。
这是清酒,不酸、却也不甜。
他看着窗外的月。冥蒙殿永远黑暗无边,而窗外那抹或圆或缺的月,便是这空旷清冷的殿内唯一真切的景物了。
青羽啊青羽,说好的呢?
看来,你对这个徒儿,已经不止是在意了……
我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那些话,情真意切、感人肺腑,虽然不是山盟海誓,但也足以也值得任何一人镌刻心间。
而今呢?
我看,哪怕只是一个认识了不到两个月的徒儿,那一点点感情,就足以泯灭一切曾许下的地老天荒了吧。
你对得起谁?
他冷笑着,任由冰凉的酒浇彻心扉。妄想着自己能够立马醉去、暂忘俗尘,然而这波涛汹涌的佳酿,却只是将他浇得越发地清醒,又何谈忘却、何谈醉去……
隐隐约约地,九鼎听见玄机呢喃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他不知听玄机呢喃了多少次,对他而言熟悉又陌生。他呆愣片刻,不由自主地想要发话,却听得玄机又呢喃了什么。
“幸好你不爱她……”
九鼎莫名其妙,却不敢发话。一个陷入回忆的人,从来都是不许任何人打断的。
玄机的心事其实不多,但是件件都磨人得很,经过了这么久,也不见得有丝毫的磨消。
谁都会有道过不去的坎,谁都会有一面脆弱不堪。
半晌之后,又一个酒坛应声而碎。
“我得去趟仙界。”玄机忽然道。
九鼎一惊,忙问:“陛下这时候去作甚?”
“看戏。”
玄机拿起桌上的御魂,摩挲片刻,出了门。
青羽甩了甩衣袖,回头望了一眼,收好那人送来的信,只觉得莫名其妙。
玄机他究竟要作甚?
这个时间来请她去喝个茶?她怕是现在让她喝点儿好的,免得以后她再也喝不到了吧?
她冷哼一声,御剑继续往前飞去。
不一会儿就到了汐昙岛,她收了霜柳剑,重新踏在这块土地上。她已经很久没来了。本来她打算过半年再来的,那时她正好来交个差;可她没想到,自己不仅被迫提前这么久来了,而且来的目的居然不是交差,而是求助。
求的还是那个人。
她深吸一口气,本来应该迟疑,却一刻也未停留,大步流星往前走去。
汐昙岛,顾名思义,此岛为海岛,岛上有昙花。汐昙岛上的昙花和其余地方的昙花十分地不一样,除了平常的池中生长,还有许多昙花生长于海岸浅水中。每日黄昏退潮,岸边珊瑚现露,与昙花颜色类似,真花假花于夜幕即临的朦胧之下难解难分,如梦似幻,非寻常仙境所可比拟。一年四季皆如此,岛上最负盛名的景色便现在此时。
可惜她急急忙忙来,也没赶到个好时辰,否则找人之前先赏赏岛上景色,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正午时分,岛沿昙花尚未开放。昨晚的昙花一现或许已经耗尽它们所有的精力,如今只有卑躬屈膝方可苟延残喘。她顾不上赏花,直往前走去。沿途仍尽是昙花。
终于,不远处的昙花池入目,池中央点缀着一点凉亭,着实与其他湖心亭无异。亭中一人紫衣席地,面前是一盘残局,那人紧紧盯着棋盘,时不时眉头轻皱,一枚白子于手中玩弄了半晌,却始终不见落下。
一个人博弈,这是怎么了?
她放慢了脚步,轻手轻脚上前,问道:“怎么不去找祁承了?”
翩缡手中的棋子顿了顿,而后缓缓落下,没有抬头:“他领了天帝的旨意,与知锦仙姝成婚,婚期半年后。”
“知锦仙姝?”青羽不由得愣神,“是……巫山的那个么?”
“嗯。”翩缡点点头,再拿起一颗黑子,未久思考便匆匆落下。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棋盘上,但看的又似乎不是棋盘,不知在想着什么。
巫山神女瑶姬,与她们可是多年好友。而这知锦仙姝名为君墨敛,乃瑶姬手下最得意的几位仙子之一,想也不用想便知晓,这场婚宴定会是仙界最盛大的婚宴之一。于情于理,她们不得不去。
“这下,你我各自心上这块疤,都得被狠狠撕开了。”
似是自嘲,又似是不满,翩缡笑了笑,神色间满是无奈。而后,一颗白子落下,磕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细微的声响。
青羽没说话。心上疤?
翩缡伤心的是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和另一个人牵着红绸走入洞房,爱而不可得,孤单清冷看着所爱之人花前月下;而她呢?
她似乎……也没什么可伤心的了。
她一撩衣裳,在翩缡面前坐下:“都过去那么久了,早该忘了。”
“可是你忘不了,否则你为何要收下缥缈?”翩缡说得很是果断。
“因为……”
她妄图狡辩,可是找不到任何狡辩的说辞。或许她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那她又还在倔强什么呢?
“反正,我是忘不了的。”翩缡笑笑。
这个笑容浅浅的,不带有任何的感情,轻飘飘如同羽毛,落在水面,没有丝毫声响,却仍掀起涟漪。
因棋而识,曾经每日都要对弈一盘,这么过了一千多年,如今这对弈的输赢却再也没个定数了。彼此之间怎么可能没有几分朦胧,但雾岚还未被拨去,雾后之山便已桑田。
如何忘得了?
她也不知道。将心比心,自己就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地忘却么?
她明白,她们都是苦情人。
“幸好啊,你还不会看着那人伤心,哪像我……”翩缡苦道。
青羽摇摇头:“不说了。”
“行。埋在心里也好。”翩缡抿着唇,又落下一子。“平白无故来找我,也不等我把棋下完,是你遇到什么急事儿了?”
“何止我的急事,这件事情可关乎到你了。”青羽说着,拿出虚实镜,端端正正放在桌上。
翩缡捻着棋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一会儿后,她落子道:“虚实镜?不是峣山的宝物么,且不说你怎么拿来的,我好奇,你拿它来作甚?”
“都说了,和你有关的事情。”暗自在心里踌躇了一会儿,她还是下不了决心直接实话实说。
翩缡看了她一眼,道:“缥缈?”
她点点头。
“她跑镜子里去了吧?”翩缡一语中的。
青羽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再次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翩缡一指在棋盒里搅了搅,拿起一颗光滑透亮的黑子,按入一群棋子中的空隙,“她那种身份,遇上了裘离会安然无恙,那才是见了怪。”
青羽小声出言提醒:“这一片该吃了。”又问:“要是真知晓缥缈的身份,裘离才是不会怎么为难她吧?你这话何意。”
翩缡迅速地拾了一片白子,含糊道:“哪里……他们哪有那么简单。”
不简单么?
她自然而然权当是峣山派掌门家事了。
翩缡下了颗白子,接着道:“为什么你不让裘离把她放出来?”
“你不是可以么?”青羽道,“你也是峣山人。”
“我早就和峣山没关系了。”翩缡强调道。
“至少你还是可以帮我的。”
“我……”
翩缡抬眸看看她,叹了口气:“好吧,姑且……看在缥缈的面子上。
“给我下完这盘棋先吧。”
说罢,一颗黑子“啪”的一声落下。而后翩缡盯着棋盘,玩弄着棋盒中的白子,久久未见动静。
半晌,忽然一抹紫色翩翩然拂过青羽面前,青羽定睛,只见好好的一盘棋连带着棋盘被打落在地,白子黑子洒了一地,如同凸出来的疙瘩,刺目而揪心。
“不下了。”翩缡赌气般道。
青羽默然不语。放才她也看清了,这盘棋再下下去,也是不会有赢家的。黑方白方都已惨不忍睹,黑子再无攻赢可能,而白子要赢,则只能靠着黑子耗尽,以其之无力换己之荣。
下棋——也可以说是博弈,这样的结果少之又少,也是最让人唏嘘。
“我帮你。”
说着翩缡便开始运法,指间微光弯弯绕绕,不一会儿便接二连三飞向虚实镜。翩缡目不转睛盯着镜面,口中念念有词,手上白光不歇。随着她的施法,空空荡荡的镜面出现景物,并且开始越发地清晰——
忽然,翩缡“啊”地惨叫一声,整个人一个不稳,连带着虚实镜倒向一旁!
“怎么……”
青羽话还未说完,便听得一声音悠悠飘来——
“要是真的有那么好对付,就不会难到裘老头了。”
一袭黑衣翩翩然然,伴着黑发于空中飞舞,两人定睛一看,见是玄机,皆不约而同地微微睁大了眼。
“怎么又是你?”青羽质问道。敢情他方才没请到她,所以现在就亲自出马来请了?如此大费周章目的不明,也真是好意思。
玄机轻飘飘地瞟了她一眼,道:“仙界妖界又不相互隔绝,你要是不欢迎我,倒是叫人家在汐昙岛周围设个结界啊。”说着他的目光落在翩缡身上,嘴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很是恣意。
翩缡毫不畏缩迎上他的目光,道:“擅闯他人居所,妖王殿下可是犯了天条的。”
“我可还没进你汐昙岛允许的结界范围之内。”
肉眼可见,他说的确实是事实。
翩缡立马住了嘴,一会儿后,轻轻点了点头。
玄机瞬间来到她们面前,一扬手,竟是使出了与方才翩缡所使之同样法术。虚实镜迅速显出清晰的镜像,他一道黑光注入其中,居然是连那团白雾,也渐渐散去。
镜像中下一刻便出现了缥缈的身影,此时无论是物还是人,都蒙上了一层战后的残破;而唯一依旧孑然立着、笑意盈盈的那人,几乎是同时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是他?”青羽和翩缡对视一眼。
“果然是他……”玄机摩挲着御魂剑柄,若有所思,“他怎么会缠上缥缈了?”
“不知。也许是看中缥缈身上的什么。”青羽道。
镜内缥缈的身子晃了晃,虽然未倒下去,可满身触目惊心的血污,也让她的心蓦地一揪。
“我进去看看。”等不及和他们说一声,她默念咒语纵身一跃,进了虚实镜。翩缡方伸出手,却连衣袖都来不及碰触。
错愕与慌张之下,翩缡无助地看向玄机,似乎她束手无策,如今他是唯一能帮到她的。然而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他看了她一眼,淡淡开口:“我去看看戏。”
说罢他也进去了。
翩缡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其实是个不大有主见的人,如今她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两个人都进去,莫非她也要再跟着进去不成?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留在原地。她深吸一口气,法术运转,口中念念有词。自己法力胜过裘离,能够控制里面的法阵,若这能够帮到他们,那她就算待在外面,也不是一无是处了……
她的法术却再一次被打断。
她愕然抬头,只见远方几个人影御风而来;看清领头的那人,她不由得惊慌起来。
“师……师兄……”
她喃喃着,不由自主地将唇咬得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