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远方经历一段故事
来到许愿树下
为我们许一个美好的愿望
有一天早晨夏凉看见余雪曼为花盆里的草浇水,草有三片叶子,每片叶子都好似一个心形。
“这是什么草啊?”
“这叫三叶草,也叫幸运草。”
“幸运草?”
“对啊,据说在十万棵三叶草中能长出一棵四叶草,出现的概率为十万分之一,如果能找到一棵四叶草,意味着能找到幸福。”
夏凉轻轻触碰草翠绿的叶子,听余雪曼说四叶草的每一片叶子都有一种含义。
第一片叶子代表真爱,第二片叶子代表健康,第三片叶子代表名誉,第四片叶子代表幸福。
它们是这个春天带来的第一份礼物,在所有人不知道的时候来到这里,扎下根茁壮成长。
在艺海美术学校工作了半个月,夏凉发现学校的管理很宽松,学生们想来上课就上课,仅有的两位正式老师还各自有兼职,往往一整天上课只有他一个实习老师坐镇。
私底下学生们比想象中好相处,他们知道夏凉是来实习的大学生,更愿意把夏凉当成朋友。
“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夏凉正在为学生改画,旁边一个黄头发的女生悄悄问他。
他对这个问题非常警惕,有朋友提醒过他,不要与学生有超过师生之情的关系。现实中的师生恋可不像说电影里描写的那么美好,一不心会引火烧身。
“君说她喜欢你。”黄头发女生指了指在角落削铅笔的女生,女生看似在削铅笔,其实余光一直偷瞄夏凉。
君在夏凉的印象中是个害羞又容易紧张的女生,常常一个人躲在角落画画,班上其他学生或多或少要求过为他们改画,只有君从来没向他提过要求。依君的性格,她不会主动向夏凉告白,只可能是黄发女生为了找乐子而说出那番话。
夏凉站起身,朝君走去,君紧张到削断笔尖。
“我来帮你改一下这幅画吧。”夏凉站到君身后。
“好。”君僵硬地起身,画架和凳子都被她碰歪了。
“你来看看你的画,”夏凉拿着一支铅笔在君的素描上比画,“你的画用一种动物来形容的话,就是猫,笔法和猫一样心翼翼,力图保持优雅。可是猫太执拗了,你为了画好一条弧线把纸都快擦烂了,结果你越心越谨慎,反而越画不好。
“有时候放开一些,不要想太多,让它自然而然地发生,或许会有意料之外的惊喜。”夏凉直接用手在画面上一抹,顿时整幅素描都灰蒙蒙一团。
当别人以为这幅画毁了的时候,夏凉却变魔术般用一块橡皮擦把静物的立体感勾勒出来,黑白灰层次分明。
“明白了吗?”夏凉对着君微笑。
“明白了。”君点点头。
“你变了。”一张双目圆睁的脸凑到了夏凉面前。
夏凉受到惊吓,调转洒水壶的壶口,苍海被猝不及防浇了一身水。
“你神出鬼没的,吓我一跳。”
“以前你可没那么快的反应。”苍海整理着衣服。
“你说我变了是什么意思?”
“一种感觉,”苍海眯起他的眼睛,“你比以前更成熟了。”
“浇花算是成熟的一部分吗?”夏凉举了举洒水壶。
“你最近好像都没练吉他了。”
“听说你打算去北京,我们的组合不是自动解散了吗?”
“不要为懒惰找借口,”苍海卸下背上的吉他,“我新写了一首歌,估计是在这里的最后一首歌了,想不想听?”
夏凉要回屋给余雪曼打下手,苍海连忙拦住他,甚至搬出了曾经民谣组合搭档的名义,才让他坐下来听歌。
苍海清了清喉咙,手指碰触到弦上,明亮的弦音化为清风拂过院子,配合着他带有磁性的吟唱,仿佛喝了一壶酒,微微有了醉意。
“为什么没歌词?”夏凉问道。因为没歌词,夏凉都没意识到歌曲是怎么结束的。
“我还没想好歌词,你帮我写一段吧。”
夏凉想了一会儿,写首歌词应该不难,答应了下来。
苍海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夏凉,夏凉半天没弄明白他在等什么。
“你不拿纸和笔来吗?”
“啊,你让我当场写歌词。”
“不然呢,你看得懂乐谱吗?当然是我一边唱,你一边跟着写。”
既然答应下来,夏凉只能扛下这份苦差事。
当歌声入耳时,仿佛是躺在夏夜的草丛里,枕着手臂,仰望满天繁星。想到这些,夏凉埋头奋笔疾书。
当苍海哼唱到第五遍时,夏凉手上的歌词已经成型了。
这个夏天即将来临
我踏上十万光年漫漫的旅途
在流星划过时
你祈祷一个美丽故事的发生
我是你刻骨铭心的瞬间
你是我遇见最美的风景
再等待
或许是十年
或许永远无法再见
我在浩瀚宇宙中
路过每一个星球都在想念你
你在看每一颗流星时
是否也能记起我
苍海很顺畅地弹唱下来,忍不住高声欢呼,像个孩子一样,差点亲了夏凉一口。
他冲出院子,嚷着要给咖啡馆老板听一下他的新歌。
“这孩子,就跟没心没肺似的。”采萱倚着门框摇摇头。
苍海是个名副其实的乐天派,只要满足很微的愿望,比如说美食和弹琴,他就开心得不得了。
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因为一些微的愿望实现了而欢呼雀跃呢?夏凉心里默默念叨。
隔天起晚了,夏凉匆匆忙忙赶去上班。在他前面走着一对情侣,女生拉着男生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女生的声音听上去很像艾琪,夏凉不知不觉地放慢脚步。
等到女生突然回过头,夏凉吃了一惊,居然真的是艾琪。
夏凉连忙闪到一堆贩中间,低下头假装买东西。余光瞥见他们停下了脚步,艾琪表情沮丧,男生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刚才好像看见一个人了。”
“谁啊?”男生不明所以。
艾琪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是我看错了。”说完挽起男生的手,嚷着要去看电影。
“白方,我想买这个。”艾琪指着地摊上一对钢制的保健球说。
那个叫白方的男生愣住了:“你又不是老人,买这个干吗?”
“但我就是想买,白白。”
白方显然经不住艾琪的撒娇攻击,败下阵来。付完钱后,艾琪拿起一只保健球掂了掂重量,似乎感到很满意。
紧接着艾琪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她眯着眼睛瞄准,然后抡圆了胳膊,把保健球狠狠地甩了出去,白方惊讶地张大了嘴。
那只保健球跟长了眼睛似的朝夏凉飞来,他来不及躲闪,脑门被狠狠都砸了一下。
啪的一声,保健球与夏凉的脑壳亲密接触后被弹飞了。他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满脸痛苦,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喊出声。
“你在干吗?”白方惊讶艾琪的举动。“刚才在打一条狗,”艾琪拍了拍手说,“现在没事了,我们走吧。”
“可是……”白方明明看见保健球被弹飞了,应该是砸到了人。
容不得他多想,艾琪挽起他的胳膊,强行把他拉走了。
夏凉揉了揉脑袋,从牙缝往外呲呲冒气,她下手也太狠了,不过照她的性格做出这样的事情不足为奇。
“要买跌打酒不,便宜卖你,现在买,打七折。”旁边的摊主笑得嘴都歪了。
虽然受了点皮肉之苦,但知道艾琪与他断了联系后,依然好好的,夏凉感觉自己的额头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这个世界无比善变,包括爱情,但放手比固执更加明智。
夏凉的额头贴着两块创可贴,进了教室。
偌大的教室里只有五六个学生在画画,画架东倒西歪的,用完的颜料瓶随处乱扔,到处是彩色的染料,像是刚进行了一场行为艺术表演。
一开始夏凉还向孙老师反映过学生逃课的问题,但孙老师给他的答复是,学生都交给了你,你想怎么管自己看着办。
夏凉倍感无奈,他向在场的学生询问其他人没来上课的原因,哪知道他们一脸满不在乎。
“老师,不用那么上心,我们学画画就是因为不想上文化课,以后混个大学文凭而已。”
“你们难道不喜欢画画吗?”
“老师,”被画板遮住身体的君举起手,“我喜欢画漫画。”
教室里一阵哄笑,君羞红了脸。
“老师,说句不好听的,学校都快关门了,拆迁队的挖掘机天天在校门口晃悠,谁都看得见,老师你应该早点想好下一步的出路。”有学生甚至开导起了夏凉。
夏凉望向窗外,两个足球场大的地方全是废墟,仿佛整个世界都灰白一片,偶尔可以见到工人们从废墟间穿过。
艺海美术学校的大楼孤零零地立在废墟中央。
课后,夏凉被叫到校长室,校长好像又跟别人吵了一架,脸色赤红,明显血压升高的迹象。夏凉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半天,他才缓过气来。
“夏,最近工作怎样,还适应吗?”校长换了一副面孔问话。
“挺好的。”
校长满意地点点头说:“听说你教学方面很认真,但管理工作没做好啊,学生经常逃课。”
“这个问题……”
夏凉试图解释,但校长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显然他对这个问题不在意,只是把它提出来作为引子罢了。
“你也知道我们学校暂时没多少学生,只需要一两个老师就够了,”校长笑起来满脸褶子,“身为学校职工当务之急是多招些学生进来。”
说完,校长拿出一沓宣传册,夏凉瞥了一眼封面,上面写的日期居然是去年的。
“学校不是马上要被拆除了吗?”夏凉弱弱地问。
“谁说的?只要我在这里一天,谁敢拆学校?”校长被触到了敏感点,又暴躁起来。
夏凉低头不敢说话了,把桌上的那沓宣传册揽到怀里。
“对了,我要去哪里招学生啊?”
“你大学的书难道白念了吗?附近的中学、区门口不到处都是学生吗?”校长气呼呼地甩话。
夏凉的一句话跟点着了火药桶似的,他不敢再多待片刻。
从校长室脱身,夏凉拿着宣传册路过教室窗前,在门口踌躇一阵子,本想进去看下学生们,想想还是算了,他现在的身份是招生业务员,不再是他们的老师了。
“老师,等一下!”身后有个声音喊住夏凉。
君递给他一张纸,纸上画了一个男性卡通人物,头大身子的可爱造型,手里拿着一支画笔。
“这是……”
夏凉还没问君画的是谁,她低着头跑回了教室。
一个月来当老师的体验,收获满满,当他在某些学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明白那些痛苦和烦恼也曾是自己所经历过的,于是希望他们能走出内心的困境,或许这就是“老师”两个字所包含的意义吧。
招生工作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夏凉从没接触过这行,他甚至不知道向别人推销时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夏凉傻傻地拿着一沓过期的宣传册,走了半个钟头,依然难以开口推销。
在路边看到一个同行,他见四下无人,将手上还剩一沓的房产宣传单全扔垃圾桶了,拍拍手跟没事人似的走了。
夏凉正好路过一所中学,心想校长只让自己去招学生,又没说一定要招到学生,把宣传册发完就回家吧。
正值学生下课时间,夏凉给每个路过身边的学生都塞了一份宣传册。学生们也很好奇,怎么进来一个怪人,一句话不说就塞给他们一本册子。
眼看手中的宣传册马上见底了,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突然抓住夏凉的手腕。
“你是哪儿来的,在这干什么?”穿保安制服的老大爷瞪着他。
“我……我……”夏凉半天说不完一句话,虽然自己没干坏事,但总有种做贼被抓的感觉。
“我什么我,我看你不像好人,给学生发什么东西?是不是违法资料?跟我到保安室走一趟。”老大爷气势汹汹,连推带拽地把夏凉关到了保安室。
“我真的是在发美术学校的宣传册,你看一眼。”夏凉着急了,因为他听见老大爷打算报警。
“学校里能随便发广告吗?”老大爷翻看完宣传册,哼了一声,扔进垃圾篓里。
“我……我不知道有这规定,下次不会来了。”夏凉求饶道,他确实不知道广告不能随便发,生活阅历太少让他这次栽了个跟头。
“下次?不把你关几个时吃点苦头,我看你下次还会再来。”老大爷冷眼以对,他什么人没见过,贩夫走卒、偷摸,不让他们有个教训,下次还会犯同样的事。
夏凉听到要把他关几个时,瞬间蒙了。无论他如何争辩,老大爷都是两腿一架,只管看报纸。
他颓然坐在角落,打量着屋子的陈设,一张单人床占了屋子的四分之一,放着铁皮盆的脸盆架,毛巾挂在门背后,这是比较老旧的保安室。
“你不用去校园巡逻吗?”夏凉随口问道。
老大爷瞪了他一眼,继续翻看下一页报纸。
外面雷鸣阵阵,透过窄的窗户可以看见天空乌云密布,没多久的工夫豆大的雨滴打在屋顶,稀里哗啦地。
“伙子,你正好可以躲雨了。”老大爷调侃道。他看完手上的报纸,又摊开另一份报纸看得津津有味。
“老大爷,麻烦你把报纸立起来。”夏凉突然上前,蹲下盯着老大爷手里报纸的背面看。
老大爷疑惑不已,把报纸翻个面。国家领导人国,他心想这子就算关心时政新闻,也没必要这么认真,在耍什么花招呢。
仔细观察发现,夏凉其实在看角落的一则新闻,标题是“千年古树重现”。
新闻大意是说在云南某个地方发现了一棵古老的许愿树,树身上自然浮现出了一个人像,看上去像是一尊菩萨,一千年前就被当地人奉为神树。当地流行一种风俗,在木牌上写上心愿,用红绳系起,然后向树上抛去,如果刚好挂在树枝上,那说明心愿将能实现。到了近代,因为村庄外迁,这棵许愿树渐渐被遗忘了,几十年来独自在深山中生长,最近一次发现它时,它已经长得非常高大了,枝繁叶茂的。
……
记者随意翻看了一张许愿牌,找到了民国时期一名叫红萼的女子为自己未出生的宝宝许下的愿望。
夏凉瞪大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报纸上写的是“红萼”两个字。他清楚地记得,在仙女湖湖边有栋老屋,屋主人的日记里提及他有一个叫红萼的情人,日记中记载她怀有身孕,最后在云南失去了消息。
时间、地点和人名都对上了号,难道日记主人苦苦念着的红萼,在云南一个偏僻的村庄度过了余生?
夏凉闭上眼仿佛能看见那棵经历过千年沧桑的许愿树。
曾经有多少人在树下虔诚合掌,为心念所系之人祈愿。满树的红绳挂着木牌,窸窣响动。沧海桑田,它还是它,向它祈愿的人被岁月无情的潮水推向远方,有段时间人们消失了,它相信离开的人还会回来,衰老的枝干长出了新芽,只为迎接故人。
“我要去找一个人。”夏凉的眼睛发亮。
“找什么人?”老大爷有点捉摸不透眼前的这个伙子。
“找一个民国时代的女人。”
老大爷担心夏凉的脑袋是不是坏了,发个广告而已,算了,不要关他几个时了,现在雨停了就放他走吧。
得知老大爷决定放他走了,夏凉把被关黑屋的委屈丢到九霄云外,向老大爷要了那份刊有许愿树新闻的报纸,直奔雨巷咖啡馆。
夏凉把余雪曼约到镇夜市的烧烤摊上,刚一落座,激动地摊开报纸。
“你急急忙忙找我就是为了看报纸?”余雪曼苦笑道。
夏凉指着那篇写许愿树的新闻说:“记得这个名字吗?”
余雪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细细看下去,惊讶地捂住嘴巴。
“红萼,这个名字应该很少见,时间、地点和人名都对上了号。”
“你想去云南找这棵许愿树?”余雪曼看着报纸上许愿树的照片出神。照片不算清晰,但能分辨出是一棵苍老庞大的榕树。
“你不是想把那封信送到收件人的手里吗?”
余雪曼咬紧嘴唇:“没想到,你心里一直装着我说过的话。”
夏凉掏出一张刚买的云南地图,他觉察不出余雪曼话中的深意,赶忙从地图上搜寻许愿树的大概位置。
“我猜测红萼会住在许愿树附近的山村里,即使她不在,许愿树上有挂着她名字的木牌,把信烧给她,也算是完成日记主人的心愿……”
“夏凉,你什么时候走?”余雪曼打断他的话。
“我计划好了,明天买车票,后天凌晨走,这样我有足够的时间转车。”
“你的工作呢?”
说到工作,夏凉挠了挠头:“实习工作主要是积累社会经验,我跟校长请过假,他只哦了一声就挂了,后面再打都不接电话,估计是把我开除了吧。”
就算不开除,夏凉也不会再回去了,他根本不适合做招生业务员,才第一次发广告便被人逮住,关在保安室里。
说起来如果没被关到保安室,夏凉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红萼这个人,用一句古话来说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冥冥中似乎有条线将他们与几十年前的恋人牵在一起,缘分为他们书写了一段奇妙的篇章。
夏凉买到了一张凌晨五点去往昆明的火车票,余雪曼把曾经徒步旅行用过的背包交给了他,叮嘱他如果找到了许愿树,一定要拍张照片发给她。
当舍的其他人还在睡梦中时,夏凉已经启程准备去云南。
凌晨漆黑一片,夏凉和余雪曼走在漫天雾气中。
他们坐出租车到了火车站,候车厅睡着打地铺的旅客。
“雪曼,你回去吧。”
“我给你买些热的东西吃,不然容易受凉。”
余雪曼想给夏凉买吃的备上,他们看离出发的时间还早,决定到火车站周围走走。
春末的深夜寒冷潮湿,薄薄的雾气降下,道路两旁的树木在白雾中若隐若现。
“冷吗?先穿上我的衣服。”夏凉从背包里取出了一件外套披在余雪曼身上。
余雪曼紧了紧外套,湿气浸透了她的长发,几缕发丝贴在嘴角。
“夏凉,你对未来有什么计划吗?”
“我想想啊,希望一直住在舍,苍海和采萱也在,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计划?”
余雪曼叹了口气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一直存在。”
夏凉不明白余雪曼的忧伤从何处来,他知道木头会腐朽,流水会干涸,但一个人的真心永远不会变。
路边的阴暗角落里亮起几点烟星,夏凉意识到这个时间点外出走动是个错误的选择。几个面目不清的男人蹲在地上抽烟聊天,释放出危险的信号。
夏凉凑到余雪曼耳边声说:“如果发生什么事,你赶快跑,往大马路上跑。”
凌晨三四点钟看见一群来路不明的人蹲在角落,大部分人恐怕都会心中一紧,万一是流氓或者劫匪偷呢。
夏凉不知不觉用力抱紧余雪曼,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有坏人冲上来,就拼命拖住他们,余雪曼趁机逃走。
余雪曼当然不知道夏凉此刻在想什么,她只觉得夏凉的臂弯变得更厚实了,是她的错觉吗?
烟雾从黑暗中喷涌而出,肆意的说笑声越来越大。他们快步路过,说话声戛然而止,夏凉额头冒出了汗,他看见其中一个人扔掉烟头站了起来,心中暗叫糟糕了。
夏凉几乎是拖着余雪曼快步离开,出了巷子口拐过弯,前面出现了一条宽阔的马路,几辆汽车从他们面前疾驰而过,一家二十四时营业的便利店仍然亮着灯,营业员好奇地看着累出汗的他们。
身后没有人跟过来,夏凉长吁一口气,靠在墙上。
“你脸上出汗了,”余雪曼用衣袖擦了擦夏凉额头,“看你紧张得,手都在抖。”
“我的手在抖吗?”夏凉举起抓着余雪曼手腕的手,神经绷得太紧了,都没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反应。
“刚才出什么事了?”
“我担心刚才那群人不是什么好人。”
“或许是喝醉酒的人呢?”
“你是一个女孩子,就算是喝醉酒的人,万一起了歹心怎么办?”夏凉难得激动起来。
余雪曼温热的手抚摸在夏凉的脸上,笑着说:“但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街面上有早餐店开门了,用煤炉煮着大锅的开水,热腾腾的水汽四散开来。环卫工人在清扫垃圾,早起的老人从巷子慢慢踱步出来,手里拿着收音机,伴随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哼着调子。
天光初现,遥远的天边亮起鱼肚白,这座城市渐渐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余雪曼为夏凉买了热乎乎的早餐,他们面对面站在检票口前,相视良久。
“我要走了。”
“在外面注意安全。”余雪曼挥了挥手。
从这里出发,夏凉将循着日记主人的足迹,一路寻找,完成他的心愿。
“夏凉!”背后传来余雪曼的声音,夏凉停住了脚步。
检票口的另一边,余雪曼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夏凉也回了她一个相同的动作,两人露出灿烂的笑容。
儿时的夏凉喜欢和朋友们在铁路旁玩耍,看着火车飞驰而过,他在电视上看过美国的西部片,电影里的牛仔随手一扒就能跳进火车车厢,自由自在去任何地方。
在一个燥热的夏日午后,夏凉做过一个类似的梦。他在蝉鸣声中酣睡,飘上了屋顶,滑过葱绿的树尖,在湛蓝的天空翱翔。他只身一人去了远方,没有人能阻拦他的脚步。他看到的世界美丽如画,漫山的树木、成片的田野散发着绿色的微光。一列火车在山谷间穿行,他好奇地跟随火车,路过山川湖水、城市乡村、白天与黑夜,停靠过一个个陌生的站点,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离开又到来。
随便搭上一辆火车,然后随便找一个站点下车,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做一个好奇的观光客,看一看其他城市的生活是怎样的。每个人都不认识,每条街道都是陌生而新鲜的。
如果自己是一颗划过地球表面的流星该多好,偶然路过他们的世界,当夜幕降临时,又搭上返程的火车。
在颠簸了一天一夜后,夏凉终于到了昆明。出了火车站,望着川流不息的车辆,脑袋里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伙子,去哪里?”
耳边响起摩的司机的声音,把夏凉从走神中拉了回来。
当务之急是先找一家旅馆安顿下来,经验告诉夏凉,火车站往往是一个城市最乱的地方,这个道理在全国都通用,找旅馆最好远离火车站。
夏凉在报刊亭买了一张昆明市的地图,今天是没办法离开昆明了,既然出来了,不多逛逛就可惜了。
在商店的橱窗前,夏凉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蓬乱油腻的头发,背着户外旅行用的背包,看上去像一个不修边幅的驴友。一个人的旅行充满着孤独,无论周围的世界多么热闹,大多时候只能当一名旁观者,远远欣赏别人的欢声笑语。
既然出外旅游,回去自然少不了要带纪念品。因为靠近玉石盛产地缅甸,昆明的玉石店很多,夏凉挑了一枚平安扣玉坠当纪念品送余雪曼。
余雪曼让夏凉多拍些照片发给她看,于是夏凉拿手机拍下了沿途的风景,仿古的楼阁,巷里搬出椅子晒太阳的老人,奔跑的孩,还有大片绽放的鲜花。
别光拍风景,拍一张自拍照。余雪曼发信息给他。
夏凉很不习惯自拍,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勉强拍了一张,拍摄技巧果然太稚嫩了,整张脸占满了屏幕。
哈哈哈,太傻了。余雪曼发了一串笑脸表情。
逛累了,夏凉在路边找了家旅馆住下。这家旅馆只有一条昏暗的走廊,头顶上方挂着晾晒的衣物。老板坐在一个窗口后面,颇像以前医院开药的柜台,只通过一个窗口交流。
他收了房钱和押金,扔给夏凉一把钥匙,用手一指走廊尽头的房间,便没再管夏凉了,继续看他的电视。
房间陈设简单,有一股发霉的异味扑面而来。看在房价便宜的份上,夏凉忍住了换一家的冲动,反正只住一晚。
夏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剪报摊在床上,他把刊有许愿树报道的部分剪了下来,带在身上。对于许愿树的具体位置,文章里语焉不详,只提到是在玉溪市附近的山村,上搜索一番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恐怕只能多费些周章,到当地问一问村民了。
夏凉心翼翼地拿出那封给红萼姐的信,竖写的毛笔字,生出霉斑的牛皮纸。他双手高举着薄薄的信封,在灯光的投射下,里面的字迹依稀可见。
这是一封怎样的信呢?夏凉不止一次地猜想,是忏悔信还是普通的问候信?
他衣服也没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或许因为房间很阴暗潮湿,感觉不舒服,他做了一个怪梦。
梦里,夏凉眼前总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浓雾,始终看不清任何东西。他在一片浓雾中摸索前行,一个女人的身影从雾气背后浮现出来,她穿着绣花的白色旗袍,一头复古式的卷发,像是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黑白电影里走出来的人。
女人伏在书桌前,提笔写着什么。夏凉凑到她的身后,努力睁大眼睛,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写的内容。突然她转过身,手里已经拿着一封信,对夏凉说:帮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一个人,明天上午他会去城南的茶楼。
梦里,夏凉像是她熟悉的一个人,但可能只是一个伙计,所以她会放心让夏凉待在身旁。夏凉接过信,再仔细看她的脸,依然模糊一片,就像隔在一块毛玻璃后,只能看见脸的轮廓。似乎是看到了夏凉焦急的模样,她淡淡地笑了一下。
夏凉猛地从梦中醒来,额头汗水涔涔,房间里的灯仍然亮着,拉开窗帘,外面的阳光很好,街道上车水马龙。那封信不知什么时候掉到枕边,这个梦太诡异了,乃至夏凉醒后依然对梦的内容记忆犹新。
一大早,夏凉坐上了去往玉溪市的客车,然后又马不停蹄地换乘县际客车,终于到了报道中的山村。这里没有夏凉想象中的贫瘠,似乎村子里有几个旅游项目,唯一的街道上开着许多旅馆和餐馆。
在一家餐馆吃了碗炒面,夏凉趁机问老板关于许愿树的事。
老板抬眼想了一会儿,用带有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好像是有这么一棵树,不过你要进山才找得到。”他指了指长街尽头那片郁郁葱葱的山林。
整个村庄被群山和森林包围住了,住在这里的人们仿佛是在山上生活,路上的行人多是游客。
夏凉混在一批游客中进山,游客们不时停下来拍照,说说笑笑,只有夏凉独自闷头走路,很快山路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餐馆老板提醒过,不能走太远了,这片山区很多地方还没开发,有的地方即使当地人也不怎么熟悉,而夏凉要找的许愿树很可能在旅游景点之外。
他已经知道了许愿树大概的样子,一棵巨大的榕树上挂满了许愿的木牌,和一般的树木区别很大。
脚下的路由青石砖变成了被人踩出来的林间道,举目望去,树枝遮天蔽日,叫不出名的鸟儿在夏凉头顶盘旋。夏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照这样找下去,简直是在大海捞针。原以为既然新闻有报道过,至少能知道它的具体地点,没想到在村子里问了好几个人,只说有印象,但他们也没见过那棵树。
夏凉低头看时间,再走下去恐怕到晚上才能回村子了,看样子只能先打道回府,他失望地掉转头。
路边的丛林里响起了一阵窸窣的声响,一头长着獠牙的野猪蹿了出来,挡在夏凉回去的路上。
夏凉目瞪口呆,从未如此近距离与和一头野猪对峙,他甚至能听见野猪嘴里的哼唧声,浑身躁动不安。
还好夏凉没傻到站着不动,大叫一声拔腿便跑,学校的百米考试都没跑如此快,恨不得多插上两只翅膀。身后传来野猪呼哧呼哧的叫声,突然腿上一阵剧痛,好像是被野猪撞到了腿,夏凉倒向路边的树丛,往山坡下翻滚,眼前的世界顿时天旋地转。
等夏凉稍稍清醒了,才看到是一个粗壮的树根挡住了他。他脸上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衣服也被划烂了,浑身沾满了泥土和杂草。他攀着树根艰难地站了起来。
夏凉缓缓移动了一下脚步,腿上撕裂般的疼痛,那头野猪的力量还挺大,好在没有骨折,只是腿上有一大块瘀青。
他环顾四周,茂密的树丛,完全看不见路。阳光被挡在树冠外,草木萋萋,不知还躲藏着什么猛兽。
夏凉大声呼喊求救,叫声只惊起了一片鸟群,呜呜呀呀掠过头顶。
落入这片人迹罕至的森林,估计就算夏凉扯破嗓子,也难以有人听见。
夏凉一瘸一拐地攀着树根走,这片树根交错的区域没有什么植被,在上面行走像是走在山岩间。在靠近树身的地方,他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许多细的木棍被插在树根间的空隙中。
他拔下其中一根,木棍的一头有被烧灼的痕迹。空气里隐隐约约飘着独特的熏香,他忽然明白这是祭拜用的香火,再一抬头,仔细审视着自己所在的地方。
原来这里之所以暗无天日,是因为他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树身粗壮盘亘,人站在树底下渺如虫豸。
在榕树周围,夏凉找到了更多香火的痕迹,香火最集中的地方,树干上浮现出一个类似神像的轮廓。
终于找到了,这棵被遗忘的许愿树。夏凉激动地掏出手机,马上他又傻眼了,手机屏幕在从山坡上翻滚下来时压碎了,没法开机。
夏凉懊恼不已,好不容易找到了许愿树,连张照片都没法拍。
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许多颜色黯淡的红绳在树枝上飘扬,悬挂的木牌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夏凉捡起一根树枝,将一块木牌给摘了下来。
这是一个掉光了漆的木牌,上面写了一行毛笔字。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夏凉轻声念出了这行字。
他听见从遥远过去传来的声音,一阵阵呼唤爱人的名字,与森林的呼吸融为一体。
夏凉不知道写这行字的人是谁,木牌上没有写姓名,可能祈愿的人早已淡忘了此事,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会握在一个陌生旅人的手里。据说只有能够挂上树枝,愿望便能实现,不知道那人是否找到了一个白首不相离的恋人。
夏凉试图找到红萼许愿的木牌,但树上的木牌太多了,根本找不过来,只好放弃。
这封信怎么办呢?夏凉双手捧着信封,总不能真的烧掉吧。
犹豫良久,夏凉还是将信封收回包内。等出去了,再找村子里的人问问,说不定红萼或她的后人在村子里定居了。
既然来到了许愿树下,夏凉决定许个愿再走。他拿刀削了一块木片,捡了一根红绳串上。
“永远在一起。”夏凉写上这五个字,想了想又加上了名字,“夏凉和余雪曼。”
报纸上说挂木牌只有一次机会,掉下来了就白许愿了。夏凉舔舔嘴唇,铆足了劲将木牌往上抛。
木牌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下落时穿过层层树枝,每掉下一层,夏凉心里就咯噔一下。只剩最后一层树枝了,木牌奇迹般挂上了枝头,而且位置很好。
树叶摇摆起舞,似乎许愿树在响应夏凉的许愿。长久的沉寂后,它终于苏醒了,向许愿的人展示它的生机。
依依不舍地离开许愿树,夏凉抓着灌木的枝干向上攀爬。
照夏凉的推测一直向上爬应该能找到回去的路,可是他爬了好一阵子,看到的依然是漫无边际的树丛,双手满是被茅草割破的伤痕,叫不出名的虫子在身上爬来爬去。
阳光渐渐西斜,树叶染成了金黄色,黑暗如瘟疫般蔓延,蚊虫更是铺天盖地。夏凉心急如焚,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他可不想半夜三更还待在森林里。
夏凉意识到自己辨别不出方向,一直在兜圈,眼看天快黑了,他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意识模糊不清,凭借着本能在攀爬。
拨开一片齐人高的茅草,一个身穿长袍的男人直挺挺地站在夏凉面前。他以为撞到了鬼,吓得一屁股瘫到地上,再仔细一看,那人是个光头,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身上那件长袍其实是一件素色的僧袍。
夏凉松了口气,闭上眼向后倒下。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床头放了一盏煤油灯,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环顾四周。这是个类似农村猪圈的房子,但要干净很多,墙壁是用大不一的石块垒出来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其他什么都没有。
夏凉走出那间屋子,发现它其实是依附在旁边的寺庙。寺庙很,开门便是一尊佛像,地上放着两个蒲团,因为潮湿发霉,黑乎乎的。
一个和尚从黑暗处走过来,夏凉被吓得后退两步。和尚点燃了佛像两边的香烛,庙里顿时亮堂起来。
“请问……”夏凉想请教出山的路怎么走,但和尚一直来来去去,不知道有没有听他说话。
和尚递给夏凉一瓶云南白药膏,夏凉接过药膏。
“天色已晚,明天再出山吧。”和尚仿佛知道夏凉在想什么,抛给夏凉一句话又走了。
这个地方好像只有和尚一个人居住,条件十分简陋,盖寺庙的砖头大多是山上就地取材。厨房是一间简单搭建的棚子,和尚正在往灶炉里添着柴火,锅里冒着米饭的热气。
饭热好了,菜只有一碟萝卜,夏凉端起碗吃了起来。
和尚在一旁闭目打坐,似乎没打算要吃饭,夏凉顿时觉得很尴尬,不好意思再吃了。
“你继续吃吧,我过午不食。”和尚仍然闭着眼睛。
饭后夏凉为自己疗伤,身上到处是伤口,好在不严重,清洗一下抹上药膏,应该就没问题了。
入夜,山林笼罩在沉沉的夜色中,变成了动物与昆虫的音乐舞台。和尚盘腿坐在屋外平整的岩石上,从他的位置可以俯瞰森林的夜景,夏凉坐在他身后的块岩石上,仰望今晚皎洁的月光发呆。
“施主为什么来这里?”和尚开口问道。
“你问我吗?”夏凉回过神,“我来找一棵许愿树。”
“那棵许愿树已经很久没人关注了,施主为什么要找到它?”
“哦,这个……”夏凉在思考如何把日记主人和红萼的故事说清楚,其实他也仅知道只言片语,还是简单明了地说,“我要把一封民国时候的信交给一个女人。”
“民国时候?”和尚动了动眉头,送一封民国时的信无论谁听了都会觉得离谱。
“我推测收件人可能住在这附近,可我连她是否在世都不知道。”
“可否给我看一下那封信?”
夏凉拿来背包,掏出那封被保存完好的信。
“红萼。”和尚念出信封上的名字。
“师傅对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夏凉问道。虽然和尚样子很年轻,看不出实际年龄,但他在这个地方居住时间应该不短,或许会知道一些有用的信息。
“你明天早上会找到答案的。”和尚微微一笑。
夏凉被搞糊涂了,难道和尚能未卜先知。他想多套点话,和尚只口称随缘,其他一句不多说。
夜风微凉,月光洒向起起落落的林海,闪耀着迷人的银光。夏凉深深叹息一声,多么美的夜色,如果余雪曼也在该多好。
“施主有什么心事?”
“哦……不知道能不能讲……关于情感方面的事?”
“但说无妨。”
“我喜欢一个女孩,希望能一直和她在一起,但最近我有越来越强烈的预感,她会离开我,我不知道如何抛掉脑袋里这种奇怪的想法。”
和尚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写了四个字:顺其自然。夏凉借着月光看清了和尚写的字。
“只要你们的愿望足够强烈,即使分别,也会有重逢的一天,”和尚的话如一道光照进夏凉的心里,顿时亮堂许多,“何须担心明天,不如把现在过好,珍惜你们最美好的时光。”
看着苍茫天地间的皎月和林海,夏凉迎着凉风深呼吸一口,忍不住想大声呼喊,释放心中的忧虑。
不知道此刻余雪曼在做什么?是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还是在书桌前看书?思念穿越一千多公里的距离,她不会想到夏凉夜宿在一个远离尘世的寺庙内,静坐山间观望层林起伏,更不会想到他在许愿树上挂了一块祝愿他们在一起的木牌。
夏凉继续睡在寺庙旁边的客房里,闭上眼睛,耳边不断萦绕着林海翻涌的沙沙声。
梦里又是一片大雾,明媚的阳光穿过雾气。夏凉的视野慢慢扩大,渐渐能看清四周。
巨大的榕树树荫下,一个高挑的身影弯腰合十。夏凉慢慢向她走去,她没有穿旗袍,而是换了一件青色的袄裙。第一次看见她的脸庞,确实美丽,蛾眉玉面,只是眼角那一颗泪痣,多了些凄楚。
“谢谢你。”她说。
然后她轻抚榕树苍老的树身,独自一人走向茂密的树丛,雾气随着她的离开而消失。
远处急急忙忙跑来一个男人,扶着树干大口喘气。他戴着圆框眼镜,一袭深灰长袍,一副民国时文人的打扮。
夏凉认出了他,湖边屋的相框里挂着他的照片。
他绕树呼喊红萼的名字,可惜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沮丧地走回树荫下,一块木牌碰到了他的额头,他抬起头抓着木牌仔细看。静默了一分钟,他摘下眼镜,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水。
久久伫立,直到一阵浓雾升起,将他带走。
梦境一场连着一场,竟似戏剧一般,而夏凉也终于看完了这部漫长的悲剧。
阳光透过狭的窗户照进来,夏凉抹了抹湿润的眼角,穿上衣服和鞋子打开门。
强烈的阳光令夏凉一时睁不开眼,他举起手挡在眼前。
“师傅,我带干粮来了。”一个女孩欢快的声音传来。
夏凉眨了眨眼,女孩转过头,眼角一颗泪痣如珍珠般闪耀。一眼看去她与梦中的红萼竟有几分相似,像是年轻了十几岁的她,难道她投胎转世了?
“那个呆呆傻傻的人是谁啊?”女孩的言语直白。
“兰郁,不是提醒过你吗?不许这么说话。”和尚责备道。
这个叫兰郁的女孩吐了吐舌头,将背上的箩筐放下,里面放满了米面和蔬菜。
“下次不用带这么多东西了,你背着走也累。”
“师傅没事,我力气可大呢。”兰郁做了一个弯臂鼓肌肉的动作。
“好了,替我向你妈妈问声好。”和尚笑了笑,将东西全部倒了出来。
兰郁把空箩筐又背到肩上,挥手正要道别。
“等一下,把他带上吧,他是昨天在山里迷路的游客,”和尚对夏凉说,“你跟着兰郁就能回到村子了。”
夏凉连声道谢,抓起背包追到了兰郁身后。
“你不知道师傅在修行吗?居然还打扰他。”兰郁朝夏凉瞪眼道。
夏凉挠了挠头,只能呵呵傻笑。
步入茂密的森林,寺庙消失在树影憧憧中。走了一段路,兰郁突然停下,弯腰从路边采了许多野花,然后钻进树丛,夏凉疑惑地跟了上去。
穿过茂密的灌木丛,眼前出现一片空地,一座矮简陋的坟墓孤零零立在那里。
兰郁把刚摘的一束花放在墓碑前,顺便清理了下坟墓上的杂草。
墓碑因为年代久远变得黑乎乎一片,隐约能看清墓主人的姓名。
“陈香莲。”夏凉念出声,墓碑上还有民国之类的字样。
兰郁说道:“她是我太姥姥。”
“坟墓四周挺干净的,你应该常来打扫吧。”
“太姥姥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但我特别喜欢她,因为妈妈说太姥姥年轻时很漂亮,甚至在老上海都有名气。
“家里有一个旧木箱,钥匙还是那种长长的老式钥匙,听说是太姥姥留下的遗物,不让别人看的。有一次我偷偷打开了木箱,你猜我发现了什么?一套雍容的绣花旗袍,还有一些市面上根本找不到的化妆品,箱底有几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大概就是年轻时的太姥姥了,感觉像黑白电影里的女明星。
“而且太姥姥有一个地方和我一样,在眼睑这有一颗痣。”兰郁戳了戳她的泪痣。
夏凉心里咯噔了一下,为什么她的太姥姥也有一颗泪痣?
“你和山上那位师傅很熟吗?”
“说到这,又跟太姥姥有关系了,庙里的老师傅是太姥姥的救命恩人。”
“老师傅?”
“现在庙里的是师傅,老师傅几年前圆寂了,听说他有一百多岁呢。
“太姥姥年轻时为情所伤,差点在深山老林里搭根绳子自寻短见,被老师傅给救下了。在老师傅的劝导下,太姥姥想开了,隐居在村子里,不再回上海。每个月太姥姥会上寺庙烧炷香,顺便带上一些粮食,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今天。”
兰郁太姥姥的经历跟红萼很相似,从她口中得知太姥姥子孙满堂,最后无病而终,而夏凉要寻找的红萼还不知道身在何处。
这样一路聊天走下来,很快到了村子,与兰郁告别,夏凉开始着急地打探红萼的下落。
夏凉在大街上拉住一个当地人,询问他知不知道红萼这个人。
“红萼啊,你一直往前走,然后右拐有家山花旅馆,进去就能找到她了。”
对方的语气颇为肯定,甚至没有丝毫犹豫。
夏凉连续问了几个人,得到的答案都一样,在山花旅馆有一个名叫红萼的女人。
他们口中的红萼比较年轻,这个红萼肯定不是夏凉要找的红萼。抱着试一试或许有新线索的心态,夏凉决定一探究竟。
山花旅馆的样式仿照古代客栈,柜台前是一排方桌长凳,旁边一扇内门开着,直通旅馆背后的庭院,一个穿旗袍的女人正在晾衣服。
她就是红萼吗?夏凉假装看墙上的价目表,不敢上前询问。长桌上摆放着她们家族成员的照片,一张年代久远的黑白相片里,一个女子斜靠在太师椅上,嘴角含笑,背景是一片牡丹花布景。眼角的一颗泪痣,如一块美丽的烙印。
“妈妈!”一个欢快的声音从庭院传来。
夏凉轻轻一瞥,竟然是兰郁,她还背着上山时的空箩筐。
民国时从上海来的美丽女人、眼角的泪痣、孤零零的坟墓,夏凉恍然大悟。
原来,曾经的红萼已不复存在,只有一个名叫陈香莲的女人安静生活在山村里。在她晚年时,或许是为了纪念,又或许某些未知的原因,她将这个名字给了自己孙女,也就是兰郁的母亲。
“粮食给师傅了吗?”女人拿来一条手帕,擦拭兰郁额头的汗。
“嗯,”兰郁重重地点了点头,舀了一瓢井水咕咚喝下,“我还帮一个傻乎乎的游客带路。”
夏凉背过身,他不想被兰郁认出来。
“老板娘,给我泡一壶茶。”有顾客进门扯嗓子喊道。
“来了。”女人擦擦手,迈过门槛。
夏凉低头匆匆离开了,与年轻的红萼擦肩而过。
那封信他放在了长桌上,紧挨着黑白相片,经过几十年的时间,一千多公里的遥远路程,信件终于送达目的地,虽然真实的收件人早已不在人世,但能被其后人亲眼看到这封信也算不虚此行。
当旅馆老板娘忙完一天的工作,收拾桌椅时,她会发现这封奇怪的信。
上面用漂亮的细楷写着:红萼姐亲启。
也许她会想是谁给自己写的信呢?没有寄信收信地址,没有邮票邮戳,只有一行:红萼姐亲启。
当她捧着泛黄的信纸,一行行读下去,也许会恍然大悟。
夏凉到最后依然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但这都无关紧要了。尘埃落定后,他内心充满了喜悦。
接下来,夏凉归心似箭,搭上了回程的火车。几天的旅行,疲惫与惊喜交织,感叹一个人的一生能留下来的,仅仅是能勾起人们念想的东西,名利和财富都会随风而去。
烈日当空的午后,夏凉走出车站立马感觉到气温的升高,街上多了许多穿夏装的男女。
“流云舍”的院子里静悄悄的,绿油油的茅草在墙头肆意生长。
余雪曼躺在沙发上午睡,白色的窗帘随风舞动,时而拂过她的脸庞。夏凉放下背包,在厨房倒了一碗水喝,世界安静到只能听见自己喉咙咕噜咕噜喝水的响声。
等夏凉回到客厅,余雪曼已经揉着双眼坐在沙发上。
“你回来了?”余雪曼轻声问候。
“嗯,我回来了。”
她伸了伸懒腰,雪白优美的腰身从短衣下露出。
“今天几号了?”
夏凉翻开日历,发现上面的许多日期被用铅笔画了许多圈,最近的一个圈,下面有一行字——“立夏”。
余雪曼从水桶里捞出一个西瓜,对半切开。一人抱一半,拿着勺舀着吃。
现在还不到西瓜大量上市时,不过真到那时候,又会吃腻了。反而是提前尝尝鲜,更来得过瘾。
“话说那头野猪撞人真疼,我腿上那块瘀青现在还没下去。”夏凉卷起裤管,指给余雪曼看伤势。
余雪曼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夏凉倒吸一口凉气。
“好疼的!”
“野猪如果不撞你,你也发现不了许愿树。”
说的也是,但是代价稍微有点大。
夏凉向余雪曼讲述了一路寻找许愿树与红萼的经历,余雪曼没想到一两天的时间,居然能发生如此多奇妙的事情。
余雪曼感叹道:“好可惜没能将信交到红萼手里。”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我比较惊讶的是她的孙女也叫红萼。”
余雪曼吞下一大口西瓜,望着湛蓝的天空说:“或许她给自己孙女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她料到了若干年后会有一个人来找她,而她已改名换姓,唯一能认出她的只有红萼这个名字了。”
没有人知道真相,所有的秘密都随着当事人的离去,永远消失了。
晚上他们看了一部叫《蝴蝶效应》的科幻电影,这是他们第三遍看,每一遍余雪曼都哭得稀里哗啦。
男主角一次次改变过去,却无法改变与心爱之人的悲剧命运,于是选择从出生前就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他心爱之人在没有他的世界里,过着正常幸福的生活。
据说结局有好几个版本,其中有一个版本,男主角没死,大街上与女主角擦肩而过时,一脸惊讶,然后追了上去。
如果看到那个美好结局,余雪曼或许能破涕为笑,不至于纠结他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夏凉问道:“雪曼,如果给你一个改变过去的机会,你最想改变什么?”
余雪曼望着天花板仔细想了想:“我想回到高中的时候,告诉父亲不要喝酒,不要跟母亲吵架,这样父亲就不会深夜开车外出,也不会出车祸了。我也不用离家出走,考上一个好大学,最好与俊杰同一大学,或许能劝说他不要去登山,这样也不会出事故了。”余雪曼一口气说下来,这都是她人生的转折点。
许多时候回想往事,常常说如果当初能如此这般,一切将会变得美好。
“可是按照《蝴蝶效应》的理论,我在未来将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你没有离家出走,考上了一个与我相隔千里的大学,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过着各自不同的生活。说不定我真租了一个黑屋,像个潦倒的艺术家一样整日作画。”
余雪曼眼神黯淡,像电影里一样,未来永远是不可预测的。
“我可以来旅游,万一碰到了你呢?”
“那也不是现在的我,我们很可能只是茫茫人海的大街擦肩而过,目光交汇,然后继续走各自的路。”
“电影毕竟是电影,我们改变不了过去。”
夏凉仰躺在沙发上,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和尚所说的话,珍惜我们相处的美好时光。
“你说五年后的我们是什么样子?”
“五年后……”夏凉喃喃自语,倦意袭来,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夏凉确定自己做了一个五年后的梦,但梦的内容忘了,依稀记得绿意盎然的山坡上,四叶草随风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