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云望着他的时候,他也正好望过来。
她的记忆已经模糊,可是就在双眸对视那一刻,似乎有什么在身体里苏醒。
他便那么望着她,莞尔一笑。
那一笑,与崔云记忆中的王楚融为了一体。那是她第一次见他,揭开红色的盖头,他笑着说,“阿云,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妻子,我们荣辱与共,生死不离。”
她抬眸望向他的那刻,瞬间沦陷。就因为那温润一笑,她以为自己遇到了一生的良人。
而此刻,他也在对着她笑,她想,这笑多半有些虚假。
崔云敛了敛眼眸,这相遇太过突然。
外间的雨水淅淅沥沥,拓跋嗣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只冷眼瞧她,“崔氏阿云,你可知罪?”
崔云抬眼,“阿云年幼愚笨,不解陛下之意。”
拓跋嗣还待要说话,门外忽而响起一阵惊呼,紧接着就有宫人来报,“陛下,大慕容夫人晕倒了!”
拓跋嗣一惊,拍案而起,“崔云,若夫人有事,朕第一个拿你问罪!”
话音未落,他衣袖带风,从崔云身边飞速而过,王楚稍顿,却也跟着出去。
崔云看的分明,王七郎的眼神,再没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忍住胸中汹涌的复杂情绪,起身亦随在北魏帝的身后。
大慕容夫人本就身子虚弱,又是一跪一日,风寒入体,高烧不退。拓跋嗣抱起她的时候,脸上的神情有着着急。
可是崔云想,他其实并不爱她,否则他不会让自己的妻女肆意的欺凌她。北魏帝宠着大慕容夫人,却对欺辱她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明白她的身份与自己的帝王之位,他对她的宠爱,终究抵不过家国天下。
御医在昭阳殿进进出出,拓跋嗣抬头看见崔云的时候,便只夹杂着怒气说了一句话,“出去,跪下。”
崔云很听话,可忍不住,她出去的时候还是望了望王七郎,王七郎似乎并未听到拓跋嗣的话,他的眼神落在殿内,他脸上依旧是温润笑着,他的眉间却隐有担忧。
崔云转身出昭阳殿,跪在大雨之中。她闭了闭眼,恍惚想起很多自己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事情。比如,每逢有大慕容夫人的宮宴,他总会出席。但凡有弹劾大慕容夫人妖媚惑主的,他总会悄无声息的将那家势力连根拔起。
很多很多的事情,她一件一件的串联起。
拓跋燕儿说,“你以为你的七郎会来救你?是他亲手将你送给了我。”
她本是不信,可如今想起王七郎望向大慕容夫人的眼神,她忽而便信了。她信的惶恐至极。
天色渐晚,她跪在雨中,安慰自己,没关系,一切都将重来,这一世,她与他不过是第一次见面而已。全部忘记,全部忘记就好。
兰香红着眼跑过来要陪着她跪,拓跋嗣却将其遣送回了府。
亥时末,王七郎依旧没走,他与北魏帝同守在昭阳殿。他们似乎忘了,殿外还跪着一个人。
拓跋屺赶来的时候,崔云的身子已经湿透,跪在地上摇摇晃晃。
他将手中的伞一扔,解下自己的黑锦披风罩住她的身子,打横便将她抱起,见着她抬头望向自己,拓跋屺便是冷笑一声,“崔云,你给本王看了好大的一场戏!”
着实好大的一场戏,崔云觉得自己摇摇颤颤,有点要演不下去。她的身子发寒,将自己紧紧缩在拓跋屺的怀里,一如那个雪夜,她所有的依靠只剩下面前的这一个怀抱。
昭阳殿大门开,王七郎推门而出,望向拓跋屺的时候,眸色温和,“乐平王来了。”
顿了一顿,王七郎又补充,“她醒了。”
崔云觉得拓跋屺似乎松了一口气,低眸间想,原来他是为慕容夭而来,她闭了闭眼,深深的呼吸。
王七郎撑开伞,弯唇一笑,“天色已晚,王爷不回?”
拓跋屺睨了他一眼,转身便要走,一旁的宫人忽而开了口,“王爷不可,没有陛下吩咐,崔府女郎不得起身离开。”
崔云松开抓着拓跋屺的手,声音清冷,“放我下来。”
她以为他会即刻将她摔回地上,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受疼的准备。
他却抱着她没松手,面色狠戾,“她身体受冻不得,本王要走,谁拦得?”
从申时跪到亥时,将近四个时辰,纵是男儿身也受不得,更何况她本就被冰雪冻过。
所有人都关心着大慕容夫人,却独独忽略了她。
伞下的王七郎,终于将眼神落到了崔云的脸上,灯火通明下,她的发已湿透,有雨水顺着发丝滴落,许是已经累极,此刻她整张脸埋在拓跋屺的胸口,没有任何声息。
王七郎收回眼神,声音清润一如往昔,“陛下的意思,崔府女郎可以走了。”
珵美侯开口,宫人侍卫皆退下。拓跋屺转身,一脚踹倒刚刚拦路的宫人,“再有下次,要你狗命!”
他抱着她在前,王七郎随后。
漫漫长长的宫道,三个人,一把伞,一盏灯笼,心思各异。
拓跋屺将崔云送回崔府,天色已经放晴,隐隐有月亮高挂空中。气温湿冷,他要走,她忽而开口,“大慕容夫人,很美。”
兰香命人备了热水端来,拓跋屺身子一顿,转身离开。
崔云在水中泡了很久,直到水凉透了她才出来。
兰香在一旁怯怯的望她,“女郎,需不需要请大夫?”
上次昏迷不醒的事情,着实把她们吓惨了,现在一有风吹草动便即刻的问,要不要请大夫。
崔云爬进了被窝,摇了摇手。第二天日上三竿,她睁开眼,床边坐着一个人,是梁氏,瞬间,崔云觉得鼻子一酸,小声的唤,“娘亲。”
世间最温暖的地方,就是在她的身边,所有的坚强在她面前全部都会崩塌。
梁氏躺在她的旁边,伸手摸着她的发,“阿云,我会护着你,你父亲会护着你,整个崔氏一族会护着你。”
所以,不用担心,不用害怕。
北魏帝拓跋嗣因为大慕容夫人发簪一事,迁怒于崔府贵女,朝堂之上即刻有人上奏,需彻查此事,以示正听。一时间,后宫之事变成了朝堂之事。
北魏帝骑虎难下,召来珵美侯,他只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话,“大慕容夫人卧病在床,如今,陛下只能罚两位公主了,务必要给崔府一个交代。”
崔云可能只是年小,单纯的喜爱天下第一美人,所以送礼之时并没有多想。总的来说,是宫中之人多加揣测,才引发这诸多的事端。
拓跋嗣望向王七郎的时候,眸中不禁便多了些深思。是他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才将崔云召进了皇宫,可他如今又说,要给崔府一个交代。
拓跋嗣将手中的奏折合上,抬眸冷清的望向面前的人,“若当时七郎劝朕,想必那崔府小女郎也不会跪那么久。”
王七郎故意的放任,拓跋嗣才会让崔云长跪不起。
从头到尾,王七郎便只有一个目的,利用崔云,重罚阳翟。或者说,他只是为了给慕容夭出一口气。
拓跋嗣眼中的怀疑太过明显,王七郎却只是温润一笑,微微施礼,“臣心昭昭,日月可见。”
太过于完美的人,总会让人心生不安。
拓跋嗣下旨,阳翟受三戒尺,罚俸禄一年,关禁闭直至出嫁。武威受三戒尺,罚俸禄半年,关禁闭直至出嫁。
崔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母亲梁氏正在她的房间,她在给崔云梳发,一下一下,从头梳到尾。
崔云从镜子里望着母亲,小声的嘀咕,“陛下果真偏心,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舍不得重罚。”
梁氏听到她的嘀咕,轻声一笑,用梳子敲她,“小阿云,如此不知足,这已经是陛下最大的让步了。”
崔云便不说话了。
这件事,有诸多人在背后推动,她想利用慕容夭打击阳翟,却又有人利用她来给慕容夭出气。
但幸好,无论过程如何,最后的结果勉强一致。
梅香脖子上的伤已经大好,生肌膏果然管用,若是不细看,竟连那浅浅印痕都看不见。
崔云躲在房中查看自己的小本子,有小厮便在门外开了口,“女郎,清河的王蓉女郎来了,说要见你。”
她来平城了?听到王蓉二字,她下意识的就皱起了眉,须臾,却是道,“让她进来。”
王蓉此番被选中来平城,多半是因为她和崔府嫡女的关系,清河王氏一族想要与崔府交好,不得不考虑她在中间的作用。
王蓉来到永宁巷满心都是欢喜的,虽说以往在清河城跟着崔云也见过不少的世面,可如今是在都城,便如天下间流传的一句话,“身处平城,不敢言贵。身处洛阳,不敢言富。”
在平城遍地都是豪门世族,抬头低眸间说不定就遇见了皇亲贵胄,所以说没有尊贵,只有更尊。洛阳也是一个理,没有最富,只有更富。
王蓉来到这都城内,整个人都是兴奋的,满心的想要跻身于平城的上流社会。
所以她刚下马车,气都不喘一口的便来了崔府。她与崔氏阿云从小交好,这是最好的机会。
崔云坐在房中看书,梅香将王蓉带来便退了下去。
王蓉以为,崔云见到自己该是欢喜的,毕竟以前她俩那么要好,可崔云却只是抬眸扫了她一眼,又将眼神放回到了书上。
看着这样的崔云,王蓉本是欢欣的脸色一时僵了一僵,半响,她走到崔云的面前跪坐,小心翼翼的开口,“阿云,我来平城了。”
崔云依旧在看书,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
王蓉有些慎得慌,硬着头皮又道,“以后我便在平城常住了,阿云,我能常来找你玩么?”
一句话,将自己的身段放的太低。
崔云这才将手中的书放下,眉毛微挑,“听闻你在清河推了好几门的亲事?王蓉,我劝你,最好安分守己。”
王蓉脸上的笑这才挂不住了,沉下了脸,“阿云,你这是什么意思?”
恰逢兰香端进了茶水,崔云就这么神色冷清的望了一会王蓉,忽而便是一笑,“瞧瞧你,我不过是逗逗你,怎的当真了呢?你是我的好友,我自然希望你能来平城,能嫁给一个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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