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解俄、德、法三国联合和组织反干涉阵线这两招都失败了。
连日来,俄、德、法三国公使不断至外务省,催促日本对“劝告”作出答复。完全不顾及人家的自尊心,小日本简直快要抓狂了。
希特罗渥还警告林董说;“希望日本政府不要采取先发制人的手段,制造新的困难,与三国对抗。”
法国公使哈尔曼也说起了硬话,措词十分讲究地提醒说:“日本在伪装的局外人(不参加干涉的,理论上就被划到局外,这当然是指英美意各国)的好意冲昏头脑之前,应该三思!”
这已是在警告日本:当前的事,不是用一个“拖”字可以了结的,也别打什么歪主意。
挣扎是没有用的。
但日本仍不想束手就擒。驻俄公使西德二郎还从彼得堡发来一封电报,建议为和平解决这一事件,可放弃永久占有辽东半岛。
西德所谓的“上策”关键妙处在于:作为赔款的担保,可暂时占领该半岛,而日本可以大大增加其款额,使中国永远无法清偿。
为什么这样做?这就可以变相地永久占领辽东半岛了。
不知道这个数目是多少,大清才还不清。不知道俄德法这些老油条,怎样才会被日本这点小聪明蒙住。
除非全世界都象日本人一样到了神智不清的地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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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纯粹就是个歪主意,陆奥却深受启发。他只是略作修改,使这个方案更具一点可行性,做出以退为进的让步。
然后,就是再来试探一下。
于是,他于30日电令西德,再向俄国政府递交备忘录:
“日本帝国政府业已再三考虑俄国皇帝陛下政府之友谊的劝告,兹为再度表示重视两国间之亲密关系,故在交换《马关条约》批准书使日本国之荣誉与尊严得以保全后,同意以另外的附加条约方式,作如下的修改:
第一,日本政府对于辽东半岛之永久占领权,除金州厅外,完全放弃。但日本与中国商议后,当以相当款项作为放弃领土之报酬。
第二,但日本政府在中国完全履行其媾和条约上之义务以前,有占领上述土地以作担保之权利。”
日本打算只是缩小占领地,避开与朝鲜接壤的部分。聪明的日本人以为这样可以避开与俄国的冲突,实现自己的目标——日本仍然企图永久占领金旅地区,而且还要求获得补偿金,并以此为由暂时占领辽东半岛。
同样内容的备忘录也同时递交给德、法两国政府。
而俄德法三国不打算跟日本讨价还价,直接声明: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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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翁之意不在酒”。俄国政府认为,“辽东半岛之重要,主要的是它拥有旅顺。”
所以,俄国的意见是:原来的要求必须坚持,即必须半岛全部放弃。
5月3日,俄德法三国已经就日本的备忘录达成了一致意见。当日,俄国便通知日本政府,告知对其备忘录“不能满足”,并称:“昨日曾召开内阁会议,国务大臣一致议决,日本国占有旅顺口于事有碍,须坚持最初之劝告,决不动摇。该决议业经我皇帝陛下裁可。”
看来俄皇还是比日皇大。陆奥玩的这一招又没有灵。
仿佛到此他才明白,日本“如无以武力一决胜负的决心,单凭外交上的折冲是不起什么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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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4日,无可奈何的日本内阁及大本营重臣在京都举行会议。
经过一番吵吵,会议终于认清了形势,取得了一致意见并得到睦仁裁可,决定完全接受三国劝告,先割断外交上一方面的纠葛,另一方面,毫不犹豫地执行与大清交换批准书的手续。
次日,陆奥即电驻俄、德、法三国公使,向三国提出复文:“日本帝国政府根据俄、德、法三国政府之友谊的忠告,约定放弃辽东半岛之永久占领。”
三国接到复文后,便转身逼迫清政府如期换约。这样做,既满足日本“荣誉与尊严得以保全”的要求,也为了赶紧了事,自己好摘果子,向大清讨自己那份好处。
8日,中日双方在烟台完成了互换条约手续,《马关条约》正式生效。
10日,睦仁宣诏,容纳三国之忠告,放弃对辽东的永久占领,安抚日本激动到沸腾的臣民们,别闹出什么乱子。
开始先告知还辽由来,源于列强阻止——“然俄、德两帝国及法兰西共和国政府,以日本帝国永久占领辽东半岛之壤地,为不利于东洋永远之和平,以勿永久保有其地域,怂恿朕之政府。”
然后,再给侵略战争涂脂抹粉,打扮漂亮一点,不忘表白天皇和政府始终完全从“和平”出发——“顾朕恒眷眷于和平,而竟与清国交兵者,洵不外以永远巩固东洋和平为目的,而三国政府之友谊劝告,意亦在兹。朕为和平计,固不吝容纳之。”同时表明体谅民生疾苦——“至更滋事端,致时局益艰,治平之恢复益迟,以酿民生之疾苦,而沮国运之伸张,实非朕之本意。”
然后是进一步安抚民众,说明“伸帝国荣光、布国威于四方”的第一次尝试,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且清国依媾和条约之订结,以致渝盟之悔,使我交战之理由及目的,炳然于天下。今顾大局,以宽宏处事,亦于帝国之光荣及威严无所毁损。”“朕乃容纳友邦之忠言,命朕之政府以此意照复三国政府。”并“特命政府与清国政府商订”“关于交还半岛壤地之一切措置”。
最后,总结这样决定的好处——“今媾和条约既经批准交换,两国和亲复旧,局外之国亦斯加交谊之厚。”并殷切希望“百僚臣庶其善体朕意,深察时局之大势,慎微戒渐,勿误邦家之大计。朕有厚望焉!”[《东亚关系特种条约汇纂》,王芸生《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
虽然是谎话连篇,又是在列强的逼迫下的决定,但人家该说得官冕堂皇的,该说得高尚正义的,一样也没落下,读来竟也是不怒不激、不怨不艾,丝毫没落下风。相比起光绪那道“软鼻涕式”的告示,真不是一般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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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俄国为核心的三国联合干涉,暂时告一段落。
但日本人不会忘记,“对俄德法三国完全让步,但对中国一步不让”。
到了该实行的时候了。具体方法就是——要钱。
按日本此前提出的,中国必须以相当款项作为放弃领土之报酬。
在价码问题上,俄德法三国又同日本进行了长时期讨价还价。
列强倒是有耐心陪着日本人玩。而日本人则立刻变得象精明的商人,或者说象当初伊藤他们到英国,到处打听哪儿有船卖,找到了就一角一毫地讨价还价,被英国人埋汰“如同沙滩上做小买卖式的”,那个样子。
不,当初伊藤买船的事,是值得敬佩的。日本就是凭着这股精神,胜过了大清。
或者说,陆奥也值得敬佩。为了日本的利益,认真细致地摸底细,开价码,作为敌人,值得尊重。
而日本人一旦发现自己还是弱者,立刻便舍得陪上一张笑脸,这个特性却值得记住。
面对强者无可奈何,还要受人家的奚落,被人家戏弄,也不怎么在乎。
据说陆奥宗光想摸三国的底,在同三国公使会见时,用试探的口气问:“按阁下等估计,清国能付出多少赔款?”
俄国公使希特罗渥便指指德国公使哥特斯米德,很不正经地戏谑道:“前些天,德国公使阁下曾在做梦的时候梦见了,据说大清出一千万两至一千五百万两。”
陆奥嘿嘿两声说:“如有买主愿买辽东半岛,便卖给出最高价格者。”明明是明火执杖抢劫绑票的,却完全又是一副买卖人的样子了。
希特罗渥忽地又正经起来:“辽东半岛土地贫瘠,恐无支付巨额代价者。”
哥特斯米德却沉思了,以德国特有的认真,板正地说道:“辽东从战略上来讲,价值是无法估算的。”
这话,充满了挑拨的味道。德国公使不忘初衷,辽东问题说到底是日俄之间的事,矛盾越大越好。
德国公使的话,也撩拨着日本人被煎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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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日本是不会放弃向中国敲诈巨额赎金的机会的。
6月4日,日本召开内阁会议讨论归还辽东半岛问题。本来手指缝里溜银子无比心疼,咬牙准备向大清要一亿两库平银赎金作为补偿。后来又感觉,如果真的索取一亿两,未免过于出格,三国恐怕也难同意,还得被奚落(要不说西德二郎的歪主意简直就是没脑子)。所以,不得不又决定将赎金减半,要库平银五千万两。
这个数目报过去,还是被俄国人戏弄了一回。
7月31日,俄国外交大臣罗拔诺夫通知西德二郎:俄国政府认为“此次所提之金额,未免过于庞大”。
而且,罗拔诺夫依然似开玩笑似认真,说了一句很有深意、很需要掂量的话:“在那个地区,让俄国长时间地保持海军和陆军,耗费太大了。”
日本人当然明白什么意思。这种话很耳熟,类似的话,不久前伊藤、陆奥就一再对大清使团说过。
一向严肃有余的德国人则板正地向日本询问:“五千万两白银是否最终的要求,没有任何减少的余地?”
8月9日,西德二郎又跑去见罗拔诺夫,进一步探听俄国对赎金数额的意见,得到的回答是:上次建议中总额的一半(二千五百万两白银)是合理的。”
日本政府抱定多争一两便得一两的主意,继续争辩,声称:“日本政府相信,此次所提赔款之金额并非过多。”
俄、德、法三国政府经过协商后,再次命令各自驻日公使共同行动,于9月11日到日本外务省递交备忘录。这次确实是打算不再费话了,已经不容辩驳地直接替日本人决定了,“三国政府相信,日本帝国政府愿意减少已经确定的交还辽东半岛的金额,确信日本所要求的此项赔款应不超过三千万两白银。”并要求日本政府“确定一个准确的尽早撤兵的日期,并能在上述三千万两白银交付后立即撤兵。”
完了,挣扎到此为止。日本虽然贪得无厌,但也只好在三国给予“相信”以及“确信”的数字上取其最高者了事。
在取得三国做出的中国必会交出三千万两赎金的“担保”后,日本于10月7日正式答复三国政府:日本决定“将补偿金额减至三千万两”,并“自中国将上述赔款三千万两全部交付完毕之日起,三个月以内实行撤兵”。
历史上一笔著名的买卖就算是做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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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4日,李鸿章再次被任命为全权大臣,与日本新派驻华公使林董谈判还辽事宜。
不知道这个结果,在他的预料之中,还是出乎意料。
不,应该是在他的预料之中。这是他期待中的,也是为之努力的。虽然这个结果出现的晚了一些,但终于还是出现了。
连没打算帮助大清,只是保持一边看热闹的姿态的英国政治老手们也认为:本来,对那些始终对《马关条约》的出台过程予以关注的人来说,显而易见,中国(战败国)特使这一身份将身为特使的人处于一个完全受辱的地位,而最后得到的结果必定是灾难性的。不过,依据李鸿章对俄国将会出面干涉这一结果的认识,我们再回顾此次谈判,我们就会发现李鸿章所具备的那种坚强的品格和幽默的个性,对于良好局面的形成起到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就是说,由于李鸿章预料到了这个结果(英国人强调他本人也没有否认),所以他能够在是否割让领土上放下心之后,就将目标设置在一个能将敌对状态结束,同时还可以将日本所要求的赔款数量尽量减少的预期上。在这一方面,他再次获得成功。
英国人的观察和分析,观点与我们不一定一致,但也为我们认识李鸿章的马关谈判打开了一个新的侧面。[据布兰德《李鸿章传》]
这其实是极有可能的。如果再回想前边身为德国人的中国雇员德璀琳被李鸿章任命为对日谈判的特使,并毫无悬念地遭到了日本的拒绝(而德国人认为这是羞辱),事情就更接近这个答案了。也许在李鸿章的安排中,这本来就是联合能联合的国家采取行动,将日本的胜利果实予以剥夺的第一步。
甚至于,包括英国部分学者在内的一些人,还进一步认为:李鸿章有一个更长远的设计——辽东这块肥地迟早会引起日俄之间的争斗,直到战争。那将是中国完全收回辽东权益的重要时机。
我相信这有极大的可能。因为果然,十年后日俄战争爆发。只是可惜的是,本来被料定不是俄国对手的日本战胜了,而大清在这场战争中无所作为,最终不但一无所获,还让辽东土地得而复失。李鸿章的设计,在他去世之后均付诸东流。
在日本,一大帮李鸿章的粉丝,还有学者普遍认为,“三国干涉还辽”的胜利者是李鸿章,他用过人的胆识和机敏,游刃于各国之间,激化列强与日本的矛盾,把身陷险境的大清从被分割的事态中解脱出来。
李鸿章赴日谈判前就向朝廷提议,清国必须联合美、英、法、德、俄、意等列强干涉和谈,向贪婪的日本施加压力。朝廷动用了所有外交运作手段,不惜引狼入室也要保住清国的国土利益。最终,日本中了李中堂的设计。
李鸿章将日本推入了险恶危机,趁势把失去的领土赎了回去,借列强势力孤注一掷保住了大陆版图,其卓识在伊藤之上,其远见在陆奥之先。
日本人还由此相信,还辽的谈判,其实是他在《马关条约》签字之时就已准备好了的。
甚至有人还不知从哪儿得到的信息,说李鸿章在离开签约的会场时,眼中闪过了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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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们哪知道,8月28日,光绪皇帝召见李鸿章,竟相当冷淡,让这位老臣膝行入殿,甚至痛责他没有尽到责任,赔款太多,割让台湾则大失民心。[布兰德《李鸿章传》]很不厚道的大清皇家似乎忘了,这些条款均非李鸿章自作主张。
朝中还有人在指责和攻击,一帮人穷追不舍,要求结束李鸿章的政治生涯——免官治罪。不杀他就算不错了。
幸好,太后对这位老臣给予了保护。还有那位经常与老大人作对的帝师——翁老师,在这样的关键时候,竟然出面力挺了李大人。
因为只有他能深刻理解到老李的艰难。在他的日记中,曾记下如下反映国难当头、万事凋敝,还有老李在战斗的文字:
连续几天没有奏折,电报也稀少,只有李相(鸿章)频频来电,全是议和中被要挟的条款,让人不愿记、不忍记。“数日无封奏,而电亦稀,惟李相频来电,皆议和要挟之款,不欲记,不忍记也。”
他在国内犹是“不欲记,不忍记”,在外面谈判的人,又该是何等的“不欲谈,不忍谈”,加上“不易谈”,而又“不得不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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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责任又落在了李鸿章的肩上。
就目前这一局,虽然日本人是不得不退步,但对李鸿章来说仍不轻松。
还想更进一步压缩日本的要价,这依然是一个相当困难的事情。
依仗列强力量,并不如表面那么美好。联盟,需实力相当。否则,就是仰其鼻息,脱不了被人宰割。
但大清其他人未必会这么想。“三国干涉还辽”对急欲减少战败损失的清政府来说,无疑是个喜讯。清政府转而希望这个由俄国发起的外交干预升级为对日本的武力威胁,从而废除《马关条约》。
光绪帝曾电令许景澄切实探明俄方态度,询问俄方能否以兵舰相助,表示若俄方用兵,则中方愿与俄方密订条约。可见,大清高层已经将俄国视为共同拒日的可靠盟友,并希望通过订立秘密条约的方式使中俄同盟关系在外交上得以确立。
光绪帝还希望三国共同干涉的范围扩大到即将落入日本囊中的台湾和澎湖列岛。具体细节下步我还会提到。
但是,列强的干涉是有限度的,始终把握着在自己的利益范围内行动,绝不会在额外的地方提出更大要求。
而且从战略上说,三国毕竟还要考虑这些要求,即便不超出自身实力,也要看能否承受得了代价。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三国绝对没打算真的与日本在东亚大打出手,那将需要另作全新的筹划,一个大得不知多少倍、而且结果还很难保证的大计划。国际战略的一个重要原则是“均衡”(本文前边曾作出叙述),三国实际上采取的是“武力吓阻”,有限度的武力(包括显示武力),就要有适度的目标相匹配。
这一点,在另外一个问题上,表现得更加明显——一直到当前还经常被讨论的,大清可否抓住时机,再跟日本打下去。
确实,清政府确曾试图借助三国干涉之机,对日本毁约再战。
4月25日,辽河前线的刘坤一和署理北洋大臣王文韶上奏阻止批准条约,军机处奉旨复电,“新定和约,让地两处,赔款二万万,日人坚执非此不能罢兵。连日廷臣来奏,皆以和约为必不可准。目前事机至迫,和战两事,利害攸关,即应主断。”要求他们“体察现在大局安危所系,及各路军情战事究竟是否可靠,各抒所见,据实直陈,不得以游移两可之辞,敷衍塞责”[《光绪朝中日交涉史料》]。已经可以看出,清政府不甘失败的心理在三国干涉还辽这个意外转折的影响下,被提升为扭转时局的一个又一个希望。
朝中官员又开始有人充满乐观地出主意:应该问问各国,要是不批准这个条约,违反不违反公法。估计各国深嫉倭人,此时肯定会说不违背。那就可以令李鸿章告知倭人要么重谈、要么再打,谅他们也“万不敢撄众国之锋,又必为之俯首帖耳矣”。[据部分奏折,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续编·中日战争》]
当然,这又是一厢情愿的“书生之见”。商议的结果,各方面的反应均未如清政府所愿。
俄方向许景澄表示拒绝中方参加干涉,也不同意对日动武。武力压迫是可以的,真发动武力打击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仅靠大清自身力量,虽然大可再战,但朝廷没人敢战。刘坤一倒是还有信心再战,但军机处对刘砚帅却已经没有信心了。
事实就是,过分的依赖,导致如果没有列强的行动,大清再战和保台,就成为一场空。
历史证明,依靠外人,终究是靠不住的。不但达不到目的,还让列强扣上一顶“得寸进尺”的帽子。
所以,真正打下去的依靠,是中国自己的力量而不是列强。打不下去的根本原因,不在俄德法三国,而在大清朝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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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这些都不成,清政府只好又想在减少“交辽给费”上挽回一些。朝廷曾多次致电驻俄德公使许景澄和驻法参赞庆常,让他们与驻在国政府商议,希望将金额减至一千五百万两至二千万两。但是,并未得到实质性的支持,似乎在事关大清的土地上,却根本不需要大清参加这样的讨论。因为,那已经是割让给日本的了。
日本因为已经有了俄德法三国的保证,当然更不会理睬中国的请求。
所以,我们应该能理解李鸿章处在看似轻松、实为辞锐气绌的困境。
无论他怎样努力,日本已毫无后顾之忧,“坚决对中国一步不让”。
欧洲巨兽面前乖巧的狮子狗,转头回到亚洲俨然又成了狮子。同样崇尚龙文化,连头儿都争“皇”的称号和“天子”名份,数千年来终于压过中国一头,日本确实是赢得酣畅淋漓。现在它要在大清的赔款上争回自己国家的荣誉和尊严,对中国的确是“一步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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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日下午2时半,李鸿章与林董在总理衙门开谈。
任你如何说,日本对赎辽费一文不减。
李鸿章25日的一道奏折中,说到其中的原委——三千万两的价码是早已由他国议定的,处于此等地位的大清根本没有发言权,“此时再以减少相商,三国必不肯协从,日本更无所畏忌,殊于朝交国体有碍。”他猜得一分不差。
“且恐耽延日久,另生枝节。……臣仰蒙特简,际此财力艰难,原冀争回一分即有一分之益,乃徒劳唇舌,无补纤毫,瞻顾彷徨,莫名愤疾。”他猜得也十分准确。
日本巴不得大清不答应呢。
那样破坏谈判的就是大清。
狡诈的日本人再使出什么招数也未可知,交还辽东半岛的事,难保不会有其它的变故。
无可奈何,皇上允准,双方于11月8日下午在北京签订了《辽南条约》。
主要是:日本国将中国让与日本国管理之奉天省南边地方,在日本**队全部撤回之时,连同该地方内所有堡垒、军器工厂及一切属公物件,永远交还中国;中国迨于光绪二十一年九月三十日,即明二十八年十一月十六日,将库平银三千万两交与日本国政府,作为交还奉天省南边地方的酬报;中国将所定酬款之日起三个月以内,日本**队从该交还地方一律撤回。
11月29日,双方在总理衙门完成了换约手续。
根据《辽南条约》,中国于11月30日收回海城、凤凰城、岫岩,12月10日收回复州,21日收回旅顺,24、25两日收回金州、大连湾。
被日本侵占的辽东领土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收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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赎还辽南,创造了中国历史上屈辱等级更上一级的记录。
在沙俄一手导演的“三国干涉还辽”闹剧中,中国始终处于受人摆布,宰割的地位。
输家只有一个——大清。
借列强的力量来干预,无异于“前门拒一虎,后门进三狼”。人家完全是出于自身的利益来考虑,而且是为了谋求新的好处才出手相助的。所以,接下来,列强该上门来收取“好处费”了。
此后不久,俄国便顺理成章地以加强对东北的保护为“红利”,获得了在东北修筑铁路的权利,并从大清手里租借了旅顺港。俄国太平洋舰队终于如愿以偿地,拥有了一处不冻港。
德国则在更后一些的1897年11月,借一个“巨野教案”事件,武力强占了离巨野千里之远的胶州湾,然后从大清手里拿到了“租借合同”——《胶澳租界条约》。
两面三刀的法国虽然一直跟着俄国跑,没单独说出什么硬话,甚至私下里还“唱白脸”,跟日本道了一些颇有几分苦衷的话,但也借着促成“还辽”有功的名义,积极争取包揽中国南方各省的贸易、筑路和采矿权。
骑墙的英国人,则左右逢源。因为大清在重建海军上有求于己,同样拿到了从日本人那里没拿到的东西。1898年,更名为“复济”的“康济”舰从日军手中接收回威海港,威海卫随后便升起大英帝国国旗,成了英国的租界。威海军港虽然回到重建的大清海军手中,但也因置于英国提供的保护之下,自然而然地成为英国海军的停泊地,跟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特别是夏天,这里可比南方的香港凉快和舒服。
这些,基本都是“三国干涉还辽”这笔交易的“附加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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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就还辽这件事(又被日本人坚持称为事件)而言,受害最大的是大清,但似乎心灵最受伤的是日本人。
从中日马关谈判开始,很多日本人就很受伤。现在,又一块到嘴的肥肉不得不吐出来,日本人心中普遍感到无比的酸楚。
评论家三宅雪岭接连在报纸上发表的一串厥词可以作为日本言论的封面。他的《我对辽东时局的看法》中写道:“归还辽东既有损面子,又丧失一半胜利成果……百战百胜反而招致了外来的侮辱,其责任到底在哪里?”愤怒的他甚至要求外交当局引咎辞职。
没想到,兢兢业业、顽强拼搏,直至躺在病榻上还在坚持工作的陆奥,还有这么落魄的时候。
莫可名状悲愤更是充斥日本朝野。充满委屈的伊藤,还找天皇“求安慰”。天皇揽过了决定还辽的责任,抚慰自己的首相:“永久获取辽东半岛不那么着急,也许以后还能有机会,那时候再取朕不会反对。”[宗泽亚《清日战争》]
甚至很多日本人认为,日本无奈之下还辽,使日本甲午战争的胜利尽毁。
日本政治史学者木板顺一郎曾说,“19世纪末20世纪初日本政府所实施的‘大陆政策’最根本目的就是从军事上占领和统治朝鲜及中国的东北地区。”这一政策在初次的尝试中无异是遭到了挫败,对照《征讨清国策》集中体现的一贯思想,这次作战,也远没有达到策案确立和灌输给日本人的目标和步骤。
日本人又一次接受了教训——还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大。
说它们怀恨在心,伺机报复,与俄国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也不算过分。所以,新的目标已经标定,新的“十年卧薪尝胆”的口号又提出来了。
俄国巧妙设套,步步深入,捞了不少好处,但不幸又埋下了此后日俄两国在中国土地上大打出手的导火索……双方不断积聚**,就看什么时候点燃。
1904年,日本卷土重来,使用一贯手法——偷袭旅顺港的俄国海军第一舰队,引发日俄战争。经过不惜代价的疯子一样的撕咬,日军在对马海峡打败了俄国第二舰队,重演甲午战争的故伎,攻占旅顺、金州。从此重新将辽东半岛纳入囊中,成立关东都督府,总算是遂了狼子野心。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欧洲爆发,日本趁机派兵加入协约国作战,不去欧洲打,单对“租住”在胶州湾的德**队动手,等于以武力侵占了青岛这个眼红了很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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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经常上演这样的故事:养狼者反被狼咬。我想俄国德国一定很后悔当初既然趟了这趟混水,却为什么没把事情做得绝一点。英国人的后悔,来得晚一些,那是更后来的事。
当然,也不一定。美国人就对日本上演养狼、被咬,咬还之后再养狼的戏。他们以为自己驯出了一条狼狗,至少目前让人看着是这样。
历史也经常上演这样的故事:种豆得豆种瓜得瓜,让人概叹几十年就如同走过一场轮回。
李鸿章对日本的劝说和警告没有感动日本人,也没有警醒日本人,两国之间的事情发展看上去几乎全部被他言中。
当然,作恶到头的日本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新的罪恶种子是不是在日本人心里种下,值得明察。
倒是我们万万不能忘记,只有时刻保持强大,才能避免重蹈历史的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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