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低沉，像是灌下悲伤之流，连泪水也隐藏在皮囊之下。蓝玲儿歪着脑袋，尝试去理解他那突如其来的悲凉。
“青冢，你要去悼念谁吗？”
“我母亲，世界上最漂亮的人。”楚琰闭上眼睛，回忆已故之人的音容。
“抱歉，让你伤心了。”蓝玲儿拨弄着头发，像犯了错一样柔声讲道。
“怎么会呢。”楚琰做了自以为是开天辟地最胆大妄为的事情，却没有愧疚之情，他抚摸着蓝玲儿的头顶，没有一丝非分之想，薰然一笑，给她善意真挚的鼓励，“我娘要是知道我现在那么棒，肯定会特别骄傲的。”他那灰暗的神色一闪而逝，立刻切换成不羁放荡的笑容。
蓝玲儿怔怔地凝望他，嘴角弯出超级别扭的笑容，“你嘚瑟什么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扼住他的手腕，一把往外扭，趁势将他下压，冷笑道：“这才叫棒，你懂什么！”
楚琰简直欲诉无门，头顶依次飞过发出无力“呱呱”的小黑鸦。什么棒嘛，明明是在报仇，小姑娘家的，力气怎么就那么大……
两人要去的坟冢位于郊外南山北面的楚门陵，山间小道泥湿曲滑，空气潮湿，露水与雨水混为一体，鞋袜已经浸湿，两人已劳累不堪。
“你的那只大白鸟呢？我们可以坐着它直接去呀！”楚琰绞尽脑汁寻找省时省力的办法。
“什么大白鸟，它叫大鹏，可是神鸟，大白鸟叫得多难听。”蓝玲儿严词纠正，“我一天只能召唤它一次的，否则它就生气了，今天的机会已经用光了，谁让你要往下跳。”她一本正经地编着瞎话。
笑话，蓝姬岂能让她胡来。
走过所有蜿蜒小路，一块嶙峋的岩石屹立在青青草丛间，朱红色的草书“楚陵”显得格外醒目。
“我的妈呀！终于到了，可累死了。”楚琰一头栽进草地里，哪管水露湿重。
蓝玲儿悠悠走到一旁蹲下看着他，大气不喘，一脸常态，说不清是嘲笑还是淡然。
“你不累啊？”楚琰觉得她有点非常人，不，常神了。
“上坡可累了，后来都是平地，缓回来了。”她站起来，踹了两脚楚琰，督促他别躺着。
其实两人也并没有很熟，但总觉得彼此之间的信任满满，楚琰觉得她就是一个公主，自带骄傲的光环，但跟楚玥的骄傲截然不同，一个山间清流，一个市侩小姐。所以，无论蓝铃儿怎样打骂他，他都觉得心里舒坦。
楚琰一纵跳起来，傻笑着带她往里走。
身在陵园，却能大笑开怀，全然没有纪悼的诚意，那又如何，他不懂世态炎凉，也不认得躺在地下长眠之人。
墓陵是按辈分依次排序的，越往后就越在里层。楚琰凭印象走到后方，徘徊不前。
“你不会忘了在哪吧？”蓝铃儿扶额。
“我在找到这里的捷径，你懂什么。”楚琰辩解道，但在蓝铃儿看来，不过强词夺理。
楚琰一拍脑袋，眉开眼笑地指引前方，“那个不是吗？还说我找不到，那是我亲娘诶！”
但蓝铃儿挤了挤眉眼，心里无数只羊驼奔腾而过。
她跟在楚琰身后，像贴身保镖一样寸步不离。楚琰跨过一丛丛野草，来到母亲墓前，弯腰扒开依附在墓碑上藤竹草，气氛突然严肃起来。
楚家信奉生命之灵源于土壤，人逝于世葬于土，则与万木共生，所以楚陵无界，圆陵内杂草丛生，只是偶尔有小厮前来铲除碍于墓陵的偏大植株。
楚琰抚摸墓碑上一刀刀刻下的字，那就好像一张布满疤痕历经坎坷的老妇人的脸。他凝睇墓碑，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向沉眠于此的人哭诉，但他太倔强了，全程绷着脸，情愫只能从眼缝里一点点流露。
记得以前，在他还是有能力欺负楚玥的时候，大概小姑娘就是那时候结的仇了吧。小丫头那时候的心思多单纯，被欺负了还会哭得梨花带雨地去找母亲告状。但母亲的一贯作风完全不同于老爹那暴跳如雷的脾气，她会一直隐忍，直到饭后傍晚时分，待屋子里再无半分外人时，拾起角落里的长棍追着嚎啕大哭的楚琰满屋子乱打。
毕竟温柔常常与残暴共存。
楚门之人往往都是各怀心思，表面经常奉承她，背后也少不了冷言热语。有那么一次，他躲在墙后恰好听见四伯讽刺娘亲，言语中掺杂侮辱谩骂的词句，他听不顺耳，上去就踢了一脚四伯，四伯那洁白的据说很名贵的外衫上留下永远也洗不掉的泥脚印。事后又闹得人尽皆知，而母亲人前人后满脸赔笑，夜深人静之际，躲在黑暗里偷偷抹眼泪。
她说过：“我不怪你，是娘地位太卑微，你爹是刚任族长之职，娘不能拖累他。琰儿，你得好好争气。”
争气吗？如今被亲爹赶出酉城，还得受尽白眼，这就是隐忍的下场吗？
“娘，你的家乡在哪里？”
“远方。”
“为什么不回家。”
……
常常挂在嘴边的问题此刻涌上心间，如海浪般汹涌澎湃。她总是不回答问题，只是热泪盈眶地看向远方，可远方只有青山。
“娘，我没用！”楚琰整个身体覆压在墓碑上，像小孩那样嚎啕大哭，声泪俱下，这一刻，内心所有的悲伤，不满，愤恨全部随着眼泪爆发。可心里还是堵得慌。
“娘，我以后都不能来见你了。”他的声音颤抖。
蓝铃儿被情绪突然失控的大男孩吓到了，一时间竟不知何去何从。过了一会儿，她木愕地靠近楚琰，蹲下身轻扶他的额头，像最初他摸她的额头那样，给予支持与鼓励。
她以为楚琰只会一直哭下去直到心力交瘁，但她想错了。楚琰一把搂住了她，搂的紧紧的，就像小女孩害怕失去她心爱的布偶一样。
蓝铃儿一震，却没有反抗，她感受到楚琰内心的崩溃，不是因为他哭得椎心泣血，而是他的指尖深深陷入自己的皮肤里。
“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因为我的狂妄自大。”良久，楚琰牢牢抱着她抽噎，“但……为什么老爹要把我赶出酉城，他可以不让我一辈子学武功，也可以撤去我高高在上的地位，但我不想离开酉城，我在这里活了十几年，我爱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可是，还是要离开，不是吗？老爹那个人表面不务正业，但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舍不得又怎样？就像母亲死时那样无奈。
悲伤的永远也就那几个人。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