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净月离开宝都的第二天,师父向医院提出了出院申请,但他的这一要求,却遭到了医生的断然拒绝。按照医生的说法,他这时候出院的风险很大,因为他的病情还远未稳定。最后,在师父的一再坚持下,医生虽迫于无奈同意了他请求,却向他提出了一个条件。“我们需要一份保证书,”医生强调说,“你要注明出院是你自己要求的,出了任何问题医院概不负责。”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师父已经无路可退,只得老老实实写下一份保证书,才顺利办完了出院手续。
师父之所以着急出院,主要出于两种考虑,一是工作二是儿子。在他看来,与其这样在医院空耗时间,不如趁早赶回b市去,因为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要去亲自审讯那个顾丽丽。时机一旦成熟,他还要直接面对儿子。他现在已做好这样做的准备。作为一个父亲,他认为该做的他已经做了,不该做的他也做了,他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因为儿子昨天的做法,彻底伤透了他的心。
静月走了,她是带着满腔的悲凉与愤懑离开宝都的,在她黯然离开宝都的时候,车站甚至连个送站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些,师父的心就开始流泪。他后悔了,悔不该当初一时冲动,把静月从b市喊到宝都来,悔不该低估了儿子的顽固。现在看来,那个试图通过静月乃至任何人做通儿子工作的想法,是多么得幼稚啊。
电话是静月半小时前从车站打来的,那时候,她刚刚登上开往b市的火车。在电话里,静月的语气舒缓而平静,微微带着一丝落日的惆怅。她甚至连声向师父抱歉,说要不是家里有事,她是无论如何不会不辞而别的。静月说这话的时候,师父感觉他那只握手机的手在颤抖,嘴唇像消失了一般没有知觉。他明白,静月离开的真正原因并非有事,而是因为他那个混蛋儿子,是儿子的种种恶劣行径,彻底伤透了姑娘的心。
自从静月来到宝都,儿子什么时候给过人家一个好脸?简直是在作孽啊!他恨恨地骂道。儿子的种种行为,不禁让他联想到了三国演义中的刘备,此刻看来,儿子不正是那个永远扶不上墙的刘阿斗吗?
晓华有事出去了,啥时候回来还不清楚,师父决定不再等他,独自拎着行李下了楼。他已经合计好,出去打辆出租车,然后直接去水库找儿子。他要跟儿子彻底摊牌,如果儿子依旧执迷不悟,他决定对他采取强硬措施。究竟采取什么措施他这会儿还没想好,但他已下定决心,要把儿子带回b市去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躲三天躲五天,你能躲一辈子?他恶狠狠地想。
走出院子,前脚刚迈上街面,师父忽听一旁传来儿子的喊声:“哎,等一下,哎——你等一下!”随着喊声,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就旋风般地冲到了他的身边。轿车的前车窗四敞大开,晓亮从车里探出脑袋,一边开车一边大声喊道。
师父却像没看见他一样,扭身绕过半横在身前的汽车,大踏步地朝一旁的人行道走去。
“哎——你等一下,我有话对你说!”儿子一边倒车,一边继续大声叫喊。
师父依旧像没听见一样,继续低头走自己的路。
“哎——等一等,等一等!你能不能等一等?”见师父对自己不理不睬,晓亮一边开车往前追,一边大声叫喊。喊声很大,引得路人们纷纷驻足观看。
师父对喊声充耳不闻,依旧大踏步地朝前走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发现自己的呼喊没人理睬,气急败坏的晓亮猛地踩了一脚油门,车尖叫着向前窜出去一截后,稳稳地停在了路边。
“你走吧,我自己能走。”发现儿子走近自己后,师父压低嗓子冲他嚷道。
“给我。”晓亮似乎没听到师父的话,伸手就去抢他肩上的包,被师父闪身躲开了。见状,他心焦地嚷道,“瞧你这样子,推推巴巴的不怕人笑话?爸,算我求你了,咱们上车吧。”
师父愣住了。他收住脚步,眼睛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年轻人。爸爸?他刚才是这样叫自己的吗?莫非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儿子已经多久没有叫他爸爸了?五年?八年?他已经记不清楚。即便儿子第一次带静月回家那天,当着静月的面他都没能喊他一声爸爸。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的眼窝里有一种温热的东西正在涌动,这东西如同涨潮的海水般冲击着他的眼眶,令他不堪忍受了。他看了一眼儿子,见他神情恍惚头发乱得像只鸡窝,心顿时软了下来。这还是自己儿子吗?几天没见怎么落寞成了这副德行?刚要开口说话,转念他又想起了静月,想起了她那黯淡忧郁的神情,想起她一个人在站台上孤独的身影。他的心立刻又硬了起来。
“有事回去再说。”扔下这句话,师父抬脚继续朝前走去。
“爸——爸——你给我!”晓亮一把从他肩上抢下背包,抓起他的胳膊便往汽车旁边拖。
“放开——你放开我。我自己能走!”师父一边挣扎,一边大声斥责着儿子,挣扎了一会儿,见儿子铁了心要拽他上车,只好随着他的脚步,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汽车旁。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身后不远处的树下停了辆摩托车,一个戴头盔的男子正跨在车上朝他张望。那人的装束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黑上衣,蓝裤子,黑头盔,墨镜。这不就是施卫忠在水渠上遇到的人吗?想到这里,他猛地挣脱了儿子的拉拽,转身快步朝那人走去。见他过来,摩托车迅速调转车头,一声吼叫后消失在大街的拐弯处。
见摩托车已经走远,师父重新回到了汽车旁,为了不让儿子担心,他决定暂时隐瞒摩托车的事。
“钥匙?”他把手伸向晓亮,柔声问。晓亮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迟疑了片刻后,把钥匙递到了他的手里。
“把安全带系上!”上车后,师父一边拽起安全带,一边提醒儿子说。晓亮似乎没听见他的话,眼睛直直地望着车的前窗玻璃,许久不动。见状,他只得松开自己的安全带,斜过身去,抓起了儿子一侧的安全带。
“谁让你出院的?”晓亮没有理会他的动作,突然大声问道。
“你这孩子,吓我一跳!我已经好了,不出院总赖在医院干啥?”
“好了?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不说这个,咱不说这个了行吗?反正院我已经出了,即便现在回去,他们也不会再要我了。”
“自私!你就不能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
“我,自私?”他用手指着自己鼻子说,“好——好——好——我自私,我自私。就算我自私,可我没碍着别人吧?”
“怎么没碍着别人?”
“碍着谁了?”
“碍着我,碍着我妈妈了。”
“儿子,”师父沉思了片刻,然后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对我意见大着哩,我也知道自己有许多事情做的确不够好,但你必须明白一点,爸爸是爱你的,爸爸不能没有你。”
……
“你能告诉我,静月是为啥走的吗?”
“我哪知道她是因为啥?不想在这里待了呗!”
“我看,是因为有人不欢迎她吧?”
“对。我就是不欢迎,怎么了?是你叫她来的又不是我。画蛇添足!”
“你说啥?小兔崽子,我看你真是不可救药了。你就不能想想,人家大老远的跑来为啥?”
“为啥?鬼才知道她是因为啥!不就是想叫我回去吗?我回去干啥?反正横竖就是个死,不如死在老家痛快,到时候埋还方便。”
“你说啥呢,谁让你死了?你把话说清楚。”听到儿子说到死,师父心里一惊。他猛地踩了一脚刹车,汽车前后颠簸了几下后,停在了一处开阔的高岗上。就在这时,一辆黑色摩托车带着刺耳的风声,从车旁一闪而过。
这是一个远离村庄的高岗,一眼望去到此都是裸露着的黄土。大地母亲在经历了秋收的分娩之后,终于铺展开身躯安静地睡了过去。她在等待来年春风的召唤。
“看到了吧。”晓亮指着前边,已经变成黑点的摩托车,不屑地说,“那就是找我的。”
师父愕然了。这会儿他才明白,那个自己一直在竭力隐藏的所谓秘密,其实儿子早已经知道。
“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晓亮淡淡地说,“最起码暂时不会。”
儿子的话,再次令师父感到惊讶。
“爸爸,我知道你想帮我。可这件事谁都帮不了我,林凡不行,你也不行。所以,你还是让我自己来处理吧。”
“你究竟犯了多大的错?你就不能说出来,让我帮你一起合计合计?”
“说了也没用,我知道你帮不了我。你帮得了活人,还能帮得了一个死人?反正是一个将死的人了,我怕啥?”
“儿子,从小我就跟你讲,凡事多往开里想。其实,你没有必要如此悲观,事情还没到着急的时候呢。天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既然已经发生,就一定有解决的办法。如果你还认我这个爸爸,就让我帮你渡过这个难关,你看行吗?”
“你以前经常跟我讲,遇事千万别着急,因为办法总比困难多。对此我一向坚信不疑。但在这件事情上,它却失灵了,彻底地失灵了。我只能告诉你,这件事情根本没法解决了。没有任何办法。”
“儿子,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到啥时候你都不要忘了,我是你爸爸,你是我儿子,我们是一家人,我们是有血缘关系的。所以,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但我更相信自己。”晓亮摆了摆手,神情暗淡地说,“走吧爸爸,咱们回家吧。我现在心里很乱,想一个人静静。”
55
车过月亮河,高大的马家岭犹如一道巨大的屏风,慢慢进入了师父的眼帘。他明白,沿着脚下的这条路一直往上走,爬上坡跨过桥再拐过一道弯,也许用不上一刻钟,他和儿子就能到家了。尽管离家已经三十多年,尽管这条曾经的土路现在变成了的砂石路,尽管路边的杨树被换成了白果树,但只要一踏上这条路上,他的内心深处依然还会浮想联翩。他在这条路上整整奔波了六年——六个温暖的春天六个酷热的夏天六个丰硕的秋天和六个寒冷的冬天。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六年?
师父没再说话。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儿子此刻就像一只被狗追上树的猫,任你怎么哄他都不会下来的。看来还得从长计议啊,他想,只是不知道顾丽丽还能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汽车驶出月亮河,驶上这条通往柳树湾的砂石路,师父的眉心就挽成了疙瘩。由于年久失修,这条路如今已破烂不堪,汽车走在上边就像走上了一条长长的搓衣板。随着车轮的不停跳跃,人的五脏六腑不一会儿就被颠得挪了位。
“啥破路呀!”他喃喃地骂道。
汽车驶上小石桥,紧接着又转了个弯便驶上了水渠。远处,柳树湾的轮廓已模糊地出现在树丛后,灰墙红瓦一如从前般亲切。路终于平整了一些,反馈到车里的颠簸明显轻了许多。师父转过头,正打算好好欣赏一下窗外故乡的风光,却无意在后视镜中发现了一辆蓝色的卡车,正以极快的速度从远处向他冲来,他立刻被那辆车超常的速度惊呆了。就在他诧异于卡车的来路时,那辆卡车已经带着巨大的轰鸣声,冲到了离他不到三五米远的地方。他心里暗说了声不好,随即向右边猛打了一把方向。他知道自己违反了驾驶的基本原则,但他别无选择,即便此时他把脚伸进油箱里,轿车也躲避不了卡车的撞击。
一声闷响之后,桑塔纳轿车像一只离膛的弹丸,径直飞向了路边的树丛。紧接着师父眼前一黑,人就失去了知觉。
“爸爸——爸爸——你醒醒——你醒醒!”朦胧中,师父听到有人在喊。他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试了几次却没能睁开。
“爸爸——爸爸——”又一阵呼喊声响起。这次他听出来了,是儿子的声音,是儿子在叫他。他努力去睁眼睛。这次他成功了。眼前的一切让他感到惊讶。树怎么变成了红色?玻璃也成了红色?眼前的一切怎么都变成了红色?一阵钻心的疼痛从他的腿上传来。他试着挪了一下左腿,但是没能挪动。他明白自己是出车祸了。他转头去看儿子,发现儿子正满脸是血地望着他,于是他艰难地问道,“儿子,你怎么样?”
“我没事爸爸,我没事!”晓亮哭着回答说。
“没事就好。”他嘴里喃喃地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