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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凡——林凡!”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敲击声把我从朦胧中惊醒,是杨阿姨,她正头发散乱地站在车边,看见我打开车门,她用近乎哭的声音喊道,“快!你快过去看看吧——晓亮出事了!”
“别急阿姨——你慢慢说,晓亮到底怎么了?”
“他吃药了。我怎么叫他都不醒——地上有好多空瓶子——他可能吃了安眠药!”杨阿姨断断续续地说。
晓亮出事了?这怎么可能!昨天晚上他不是还好好的吗?他不是已答应师父今天去分局的吗?他没有理由轻视自己乃至于轻视生命的,为此他已经立下了毒誓,说倘若今天失言,就让他暴尸街头。暴尸街头?莫非……想到这里,我感觉自己的头发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晓亮平躺在沙发上,表情安详而平静。地上散落着三只药瓶和三只白色的瓶盖,我随手捡起一只药瓶,当看清楚上面的阿普唑仑片几个字后,心立刻提了到了嗓子眼,整整三瓶哪,这简直就是不想活的节奏!
我伸手摇了摇晓亮的头,他没作任何反应,又试了试他的脉搏,脉搏倒还平稳,便开始大声地喊他,可任凭我喊破嗓子,他都没有一丝反应。他不再关心我的呼唤,不再关心杨阿姨的啼哭,不再关心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他像一个进入梦境的沉睡之人,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已经熟视无睹。望着他那张近乎苍白的脸,我的泪水流了出来。
急救车的尖叫声从远处传来,紧接着,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刹车声,我知道它已驶进养老院,便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一阵忙乱之后,急救车再次出发,我则驾车紧紧跟随其后,车走后才发现,一旁的杨阿姨手在不停地颤抖,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只是有些心慌而已,说完又问我是不是该通知师父,我说到医院看看情况再说,她便不再说话,手还在不停地抖,仿佛在发疟疾一样。我明白她是被这变故吓乱了分寸,于是劝慰她说,“没事的阿姨,这件事不是你的责任,你大可不必为此内疚。”
“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杨阿姨神色幽幽地说,“一晚上他都在不停地说话,要不是我最后催他睡觉,他能一直说到天亮。后来,他总算安静了下来,见他在沙发是睡着了,我这才去了房间,谁承想他竟……哎——都怪我啊!”
此时此刻我还能说什么?我想对杨阿姨说,世界就是这样,尽管我们足够强大,尽管我们自诩为万物之主,但很多时候其实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比如说对晓亮,谁又能猜透他的心思,预料到他做出这种傻事呢?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懂得另一个人的心思!所以,当我开口劝慰杨阿姨的时候,倒像是在劝慰自己了。我说,“杨阿姨,你没有必要为此自责,因为你已经尽心尽力了,即便换成师父,他做的也不一定比你好,在这件事上你没有任何责任。”
“小林,你这句话我就不爱听。”我的话还没落地,没想到杨阿姨竟训斥起我来,“我不明白你说的责任是什么,难道问心无愧就够了吗?我不喜欢你的这种态度。爱一个人就要让他幸福,就不能让他受哪怕是一丁点伤害,对晓亮我就是这种态度,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不管事情他做得对还是错,他在我眼里永远是个孩子。孩子犯了错,大人难道没有责任吗?”
我无言以对。
车到滨河医院。晓亮立刻被送进了抢救室,我和姨则只能站在门外,慢慢等待着结果出现。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又过去了,时间在我们的焦急等待中一分一秒地走过,然而急救室的门却始终没有打开。
“还是通知师父吧?”当时针指向八点半——晓亮被推进急救室一个半小时后,我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便对站在门前一直不肯落座的杨阿姨说。
“打吧。反正他迟早也得知道,要不万一……”
大约半个小时后,师父披着满身的雪花出现我的视野中。是晓华推他过来的。而此时,距离晓亮被送进急救室,已经过去了近两个小时。出乎我的意料,师父的表情异常平静,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张。简单询问了几句后他便不再说话,而是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口袋。一阵悉悉索索的摸索之后,他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一棵烟,刚准备往嘴上放,忽然意识到医院不能抽烟,便把烟架到了自己的鼻子上。在他把烟放上嘴唇的一瞬间,我发现他的手在不停地抖,抖得如同一片颤抖在寒风中的树叶。
等候室再次恢复了宁静。这突如其来的静谧让我仿佛再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咕噔——咕噔——咕噔……单调而枯寂。
大约一刻钟后,门突然开了,一颗浅绿色的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接着,一位年轻女孩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石晓亮的家属在吗,谁是石晓亮的家属?”
“在,在,我,我是,我是他爸爸。”师父一把把烟攥在手里,大声回应道。
“那你进来吧。”
“护士,他现在怎么样?”见状我一跑过来,边跑边大声询问道。这时,杨阿姨也已从椅子上站起身,快步走到了抢救室的门前。
“你们是……”见我和杨阿姨围上来,绿脑袋小声问了一句。这时我才看清楚,绿脑袋原来是一位二十岁上下眉清目秀的年轻护士。
“我是他哥。”我说。
我的话音刚落,师父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但他没做任何表示,很快地又把头转了回去。
“你呢?”绿脑袋问杨阿姨。
“我是他妈妈。”杨阿姨一字一句地说。
天哪,她居然这么说。我不清楚师父此刻是什么心情,但我明显是被震动到了。我感觉一股暖流正从我的腹间缓缓升起,经过我的腹腔我的胸腔我的脖子我的脸后,慢慢充盈了我的大脑。她刚才说什么了呀,居然自称是晓亮的妈妈?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绿脑袋转头看了杨阿姨一眼,眼神中飘过了一丝不信任,但她并没多问,接着转身打开了门,“那就都进来吧,轻点儿。”
这是一个诺大的房间,浓烈的来苏水味提醒着我,这儿就是传说中的地狱之门。在这里,每天都会有很多人被送进来,却只有很少一部分能重新站在这个世界上,更多的则是以此为出发点,走向了另外一个世界。晓亮的命运究竟会怎样?我的心陡然悬了起来。
“情况很不乐观。”看见我们进来,一位四十岁上下,微微有些发福的中年医生转过身来,一开口就把我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发现太晚了。”
“太晚是啥意思?”师父轻声追问道,“你是说他已经……”
“你是?”
“我是他父亲!”
“那倒没有。护士没有告诉你吗?”说着,中年医生转头去找护士,继而轻声呵斥道,“小何,这是怎么回事?”
“我——对不起主任,刚才有点儿着急,我还没来得及说,他们就进来了。”护士红了半张脸,小声争辩道。
“那好,我来告诉你吧。”中年医生再次开口说道,“病人的生命体征基本稳定,但一直处于高度昏迷状态,能做的我们已经都做了,至于他什么时候醒过来,就很难预料了。”
“你是说,他可能永远醒不过来?”师父问。
“起码有这种可能。不过你也不用紧张,很多病人经过积极治疗恢复得不错。他的情况稍微特殊一点儿,发现的确晚了一些。”
“活着就好。”师父闻听长长得出了口气,自言自语般说道。
在师父跟医生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一旁观察晓亮。此刻,他正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浑身上下插满了电线和管子。望着眼前这个突然间丧失了一切感觉的朋友,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那句由来已久的古话开始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人有旦夕祸福。是啊,都说世事无常,莫非真的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仅仅几个小时前,我和他还在一起说话一起争吵一起愤怒,可转眼间他竟已走在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上,不再说话不再微笑不再愤怒甚至不能睁开眼睛。他一切对于明天的憧憬,一切对于未来的渴望,一切对于幸福的希冀,都在这一刻变得虚无缥缈,就像一簇随风飘散的蒲公英,消失在高远的天际之间。是什么力量改变了他的思想,让他做出了这种冰冷的选择?答案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师父过来了,他在晓华的帮助下正慢慢走向自己的儿子。当轮椅最终停在床头,他先端详了一下儿子的脸,接着把手伸了出去。他试图把一缕飘到儿子额头的头发弄开,但是因为手抖得太厉害,拨弄了三次,那缕头发才勉强停在脸的一侧。我忽然意识到,他那些原本斑白的头发此时已经雪白,远远望去犹如喜马拉雅峰顶的白雪。他就这样呆呆地望着病床,望着病床上的儿子,我发现两颗浑浊的泪水正滑过他满是皱纹的脸颊,慢慢流进了他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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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夜里,我们娘儿俩一直聊到两点多。”杨阿姨用手绢擦了擦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后接着说,“哎——说起来都怪我粗心。我咋就没看出来呢?简直是老糊涂了。一晚上他都在不停地说啊说啊,就像要把满肚子的话全倒干净一样。我以为他是铁了心要你找去,所以话才这么多呢,没承想他竟然选了这条路。”
“他都说啥了?”师父抬头望着天花板,神情黯然地问道。此时,窗外的雪已停,然而风却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依然孩子般地作着各种搞怪的动作,逗弄得玻璃发出呼哒呼哒的响声。
“从你们走后,他就变成了一台开启了电门的录音机,一直被固定在播放的状态。如果不是我硬强着让他停下来,不知道他要讲到啥时候去呢!现在我才明白,这孩子一定是预先已经想好的。他心里其实早就有了打算,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了,要不他怎么会把药带在身上?想想我就觉得后悔,我干嘛要去打断他?如果让他一直讲下去,也不会出今天这种幺蛾子了。”
“大姐,我没有任何怪你的意思,所以,你没有必要自责。事情是他自己做下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跟我没关系?你说的倒是轻巧!怎么能没关系呢?他可是在我家里啊。”杨阿姨瞪了师父一眼,眼泪接着便流了出来。
“他这是自作自受,活该!”
“他不是自作自受!他这怎么是自作自受呢?他之所以到今天这种地步,纯粹是叫人逼的。要是还有别的路能走,他能去寻短见?不能!我知道逼死他的是谁,那个蛇蝎一般狠毒的女人,你一定要抓到她,不能再让她继续害人!她叫什么来着,瞧我这脑子。哦——我想起来了,是梅姐,没错,就是梅姐。还有脸口口声声让孩子叫她姐,她配吗?”
“大姐,晓亮真的说到了那个梅姐?”
“那还会有错?他说那个梅姐曾经救过他,所以他才把她当成了救命恩人。”
“他还说了啥?”
“他说得多了,你听我慢慢讲给你听。”杨阿姨止住泪水,回头深情地望了一眼远处的病房,然后才说,“孩子跟你说过,他那几年在深圳的事吧?”
“说过。”
“那几年孩子可没少吃苦啊。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几年他就像一片树叶风,吹到哪儿他就落到哪儿,想想就让人可怜。工作找不到不说,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有段时间他还睡过火车站呢。他说是一个叫王鹏的人,把他介绍给梅姐的。他口口声声把王鹏称作恩人,要我看这个姓王的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给他介绍的都是些什么人哪。没有王鹏,他就不会认识那个梅姐,也就不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
“话虽这么说,可关键还在他自己,从来都没人逼他,对吧?就像当初他一个人悄不声地走,是谁逼他了?没有人!路是他自己选的也是他一步一步走的,走歪了怎么能怨别人呢?”
“你这话话对理不对。是,路上他自己选的,也是他自己走的,但你别忘了他当时还是个孩子,一个二十岁出头没在社会上待过一天的人,能有多少社会经验?”
……
“孩子说,他是在一家歌厅认识的那个梅姐。梅姐是歌厅的老板。什么歌厅,其实就是一个窑子!专门为那些精神空虚的富婆们服务的窑子。你说这是什么世道啊,不论男的还是女的,有点儿钱就不是人了,就变成了猪狗,简直个顶个!”
“孩子说,刚到歌厅那阵子那个梅姐没少帮他,是她帮他在深圳站稳了脚跟。就因为这他才打心窝里感激她。后来又是那个梅姐投资,让他回来开了会馆。他以为那女人是真心对他好呢,依我看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阴谋,一个彻彻底底的阴谋!他一个白纸样的孩子咋能看透?人家给一个甜枣,他能把脑袋给人家!”
“孩子说没说梅姐是怎么逼他的?”
“这他没说。我觉得,无非是他知道了她的秘密——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呗。”
“那他为啥不说出来?”
“老石,亏你还是他爸爸,你是真不了解你儿子!他是什么人你不清楚?他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吗?你让他去告发一个他眼里的恩人,这种事他能做出来吗?不可能,你连都甭想!不过,他倒是提到过有什么东西在他手里,那个女人一直要他没给。”
“啥东西?”
“孩子没说,我也就没细问。嗨——我觉得吧,这些是孩子们之间的秘密,我打听多了不好。再者说了,即便问他,他也不见得会说。”
“哦——”杨阿姨说完,师父微微点了头。他现在终于明白了那起车祸以及那辆神秘的摩托车,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要说这孩子,可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你猜猜,他心里最对不起的人是谁?”杨阿姨抬头看了师父一眼,不等他说话便自问自答地说,“是你,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你!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没想到吧?孩子说,以前总觉得你不够爱他,所以从心里恨你,但自从发生车祸后,他就改变了对你的看法。车祸究竟是啥时候的事?我咋没听说过?”
“没啥,不过是一起普普通通的车祸而已。”
“你说得倒是轻巧,一起普普通通的车祸孩子能念念不忘?”
“真的就是一起普通的车祸,没别的,请相信我。”
“既然你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但我觉得这事儿一定没那么简单。”
“他说到一个人没有?
“谁?”
“胡森。”
“胡——森——胡森是谁?他没说什么胡森。孩子一晚上净念叨他的梅姐了,看得出他心里很矛盾。你说人要被逼到啥份上,才能连自己的命都不想要了。哎——真是难为死孩子了,他得下多大的决心啊!想想他也是糊涂,是自己的命重要还是啥狗屁信誉重要?对待那个猪狗一样的女人,他居然还讲信誉,真是鬼迷心窍了。”
“这孩子打小胆子就小。”
“我说也是。平时看着挺有主主意的,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糊涂了?简直是非不分!那女人对他再好,也不过是想拿他当枪使,使完了就扔。为这样的人卖命,值吗?”
话说到这里,师父终于明白儿子的心结,原来是在那个姓梅的女人身上——这也恰好验证了他之前的判断。由此他断定,胡森的死一定跟这个女人有关系,可关键问题是证据在哪儿?杨大姐刚才提到儿子手里有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东西现在又在哪儿?要想揭开这些谜团,看来只有等儿子开口说话了,可儿子究竟啥时候才能说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