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成孽》 30.崩溃

    彩云将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酒坛子上，水润的杏眼眨巴眨巴地，饶有兴致地看着金吒喝酒，金吒刚饮尽一杯，彩云便飞快地又给他满上，像找到了什么乐趣，不知疲倦地看着金吒喝酒。

    她是真觉得这样有趣，金吒这样一直不变的动作让她心里有种莫名的安心感，就像偶尔看见蚂蚁搬家，一直看着所有的蚂蚁战战兢兢地沿着一条道走便觉得开心，若看见有一只变了方向，便让人觉得很不匀称，彩云自己更觉得十分不舒服。

    看着看着，彩云有些莫名的走神，彩云没觉察到，她总是凭着感觉跳着思维，这样往往让她自己很混乱。

    她忽然清晰地思考起来哪吒的死，缓缓收聚起四散的思绪，顿时有些懊悔。

    她冲动了，她既没见到尸身，当时又没在场，她到底是如何判断哪吒死了的，是面前这男子沉痛的神情太过真实了，还是那间房里触目惊心的斑驳白布，亦或是当时乾坤弓低声的肯定，还是她自进入李府隐隐的感觉？

    太荒谬了，她控制不住地这样想着，一百多年的仇恨，她竟如此草率！

    但那消息实在惊人，怀疑或许有，但震惊与倾泻而下的狂喜仿佛洪水，滔滔而来，她哪有心情去在意那点怀疑，此刻怀疑了，那些疑点也就越来越明显。

    哪吒的身份是阐教弟子，截教和阐教有多护短，天下皆知。

    天规？现在的天规成什么气候？现在的天庭又有几分重量？上古诸神那么多，那些什么大帝啊，也都踞着一方执掌乾坤，天地势力纷杂不明，谁管得上那不过万年的玉皇大帝，众神也只保持着表面上的恭敬有礼罢了，而阐教的那些老东西，又怎么会遵守天规呢？

    随便一个孩童便杀了龙王太子，那龙王难道不打听一下哪吒的来历，难道他真是被气昏了头，龙族后代的确稀少，好好的龙太子不招谁，不惹谁的，就死了，龙王也该气着，按理说，气昏头也是正常，可龙族什么时候敢捋阐教的虎须，明知天规对阐教没多少约束，还要以天规为名杀死哪吒……

    彩云忽然想起了教主所说的“封神”，字面意思是，封取凡人，上天为神。这天，可能是三十三重天上的玄都宫，可能是延绵千里的昆仑虚中的玉虚宫，截教也是可能的，而女娲宫，伏羲大帝的火云宫，等等的，都是可能的。

    可教主却为着这事谨慎地如临深渊，“封神”之事，不可能只如字面意思的简单，可她仅凭猜，能有什么结果。

    而且，阐教一向闭世，如今却突然出现个混世魔王般的竖子，同样是因为“封神”之事而被鸿钧老祖召见，教主不敢随意出手，元始天尊会给自己留下把柄么？所以哪吒的行为定然有元始天尊的默认，那哪吒和“封神”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彩云毫无头绪，她只能隐约猜想，哪吒不可能这样简单地搅乱风雨后就死去。

    今夜实在安静，金吒微微抬眼，她四周的氛围有变化，初时，她是像一个顽童，戏谑地将他的行为看做一场游戏，此刻的她才平静了下来，真正在考虑着，但她在考虑什么呢？

    低低一叹，换作是他，也不见得能相信仇人已死。

    “怎的不喝？”

    金吒微微一愣，她的声音一瞬间清冷了，连话也精简了，她该是清醒下来,只是……怎还如此坚持让他喝酒，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酒饮下，庆幸的是她没再给他倒酒。

    彩云扬起手，白玉般的手腕在烛光里亮得耀眼，鲜嫩的肌肤如花瓣般柔软。金吒垂了眼帘让自己不去看，心里却一紧，不知她要做什么。

    彩云是向那掌柜招手，道：“掌柜，酒没了！”

    一见这活祖宗发话，掌柜二话不说地小跑着去找酒，金吒微微讶异，瞥向彩云手臂趴着的酒坛子，明明有酒，抬了眼，彩云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想了想，他终是没开口说话。

    掌柜回来时抱着酒坛子，但看看烛光里相对而坐的两人，就把酒放在金吒那边，离彩云远远的，脸上是缓和了的神情，“客人……继续……继续喝哈！”

    彩云道：“等等。”

    掌柜浑身一僵，模样有些可怜看着金吒，“李公子，这……”

    掌柜之前窝在角落里想了一想，金吒这名字……有点熟悉，咦，那不是李总兵的大儿子吗？偷偷看一眼，两人还真是有几分像，有知根知底的人在，他这会也不算太慌。

    金吒见掌柜认出自己，正要出言宽慰，彩云先出了声：“附近可有新起的庙宇？”

    金吒听彩云这样问，心里一动，难道太乙真人……掌柜一时不防她会这样问，愣了一下，偷偷看一眼沉思的金吒，打着马虎眼：“这……这这，小老儿哪知道这些呀？”

    彩云一直盯着掌柜的神色，自然看见他那一瞬的眼神，心里冷笑，果然有问题！“砰”地一声，彩云拍案而起，身影如电，抓住掌柜的手腕，厉声道：“你还敢撒谎！”

    说翻脸就翻脸，掌柜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发抖，说不出半个字。

    眼见彩云突然对掌柜出手，金吒怒而起身，俊朗的眉宇涌现一丝杀气，声冷如冰：“你把掌柜放开！”

    如果彩云现在解释，情况还不会这么紧张，但她不觉得有解释的必要，所以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金吒手里瞬间凝聚的仙力。

    空气突然凝固了，一片死寂，彩云和金吒四目相对，目光撞击间仿佛有火红的电光溅射。

    良久，彩云微微侧头，对着掌柜冷声道：“近年新起的庙宇叫什么名字？”

    看着彩云完全不在意的样子，金吒心头的怒火几乎化作实质，眼神如刀般冷厉，一字字道：“放手！”

    彩云看着他，没说话，捏着掌柜的手却微微用力，掌柜蓦地疼地大叫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叫道：“哎呦，哎呦，我说，我说！”

    听见这叫声，金吒几乎想立马冲上去，一想到掌柜刚刚对他的信任，心里就像火在烧，可他又怕自己动手会误伤了掌柜，一时进退不得。

    彩云盯紧金吒，如临大敌，听到掌柜的话，手里便放轻了力道。掌柜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一听这女子问的话，他就知道，这女子是要问李总兵的小儿子哪吒的事情。

    半年前，哪吒的那件事震惊了整个陈塘关，小小的孩童竟敢招惹上龙王，也真是胆大包天，全陈塘关当时都议论着这孩子恐怕是个妖孽呢。据说他母亲怀他怀了三年才生下来，结果还是个溢满奇香的肉球，即使有高人收为徒弟，可他捣蛋的恶劣是全陈塘关都知道的，可不正是妖孽哟！

    龙王要水淹陈塘关，多少人往城外逃，他当年差点就要逃命的。可谁都没想到啊，那小小的孩子居然削骨还父，剜肉还母，解决了这场祸事，这下子谁还能说半点不是呢，都称赞着这孩子孝顺仁义！

    但事情又波折了，这哪吒母亲殷夫人给哪吒盖了个哪吒行宫，才半年时间，又被李总兵发现了，李总兵大怒，捣毁了行宫。唉，这事情可真是复杂，加上这一波三折的经过，不知道有多少内情呢！

    陈塘关里百姓都震惊了，议论纷纷了近一个月才消停一些。

    这些日子又恰巧赶上他大儿子回来，李总兵还传话让陈塘关的百姓不要声张哪吒行宫的事情，等金吒走了，估计又是好几个天的饭后余谈。

    掌柜叹息一声，到底还是被发现了，眼下也只能实话实说。

    金吒心里咯噔一声，难道哪吒……他脸色青红不明，如果哪吒活着，他是该高兴，可是太乙师叔……

    彩云正等着掌柜说话，突然，一个身影扑了上来，彩云微一闪身，避开去，也放开了掌柜，金吒也是一惊，定眼一看，竟是那个一直缩在角落的小伙计，他满脸通红，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彩云，仿佛彩云是他的杀父仇人。

    彩云看着他像只母鸡似的将掌柜护住，冷笑了两声，正要上前，这伙计却突然大叫起来：

    “哪吒行宫！翠屏山！此四十里外就是翠屏山，翠屏山上有座哪吒行宫！哪吒行宫就是哪吒他娘给他盖的！你去啊，你要找哪吒，去哪吒行宫！你找我们做什么！你们给我滚，滚！离开这，滚！”

    眼见他声嘶力竭，仿佛已经疯癫，掌柜赶紧从后面抱住他，心疼地唤道：“哎呦，狗娃哟，狗娃哟……”这叫狗娃的伙计伙计神色稍缓，但还是强撑着站着，他之前是个逃难的苦难人，是掌柜收留了他，他决不允许别人伤害掌柜。

    彩云冷笑两声，转头看着金吒苍白的脸色，讥讽道：“好一个阐教！好一个触犯天规！”

    彩云每说一个字，金吒就忍不住颤抖一下，他脸上冷汗潸潸而下，盖行宫为的是什么，接受凡人香火，以供元神栖身，而这，正是阐教一种起死回生的救人法门，也就是说……哪吒根本没死！

    这种法门必须由法力高强的上仙施行，而且受施者还要有灵魂留存，所以……哪吒根本就是假死，而救他的人，定然是太乙真人！

    金吒脑子很混乱，他想着这些日子里父亲和母亲的话，突然觉得十分荒谬。

    彩云不再看金吒，抬手传给那伙计一缕仙气，伙计忽然晕倒了，见掌柜脸色惊恐，彩云道：“掌柜的，我先让他休息一下，我现在就去翠屏山！”

    彩云飞身离开，见彩云向天上飞去，掌柜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哎呦，这不是个神仙吧！

    金吒出了一会儿神，他很想回去找父亲问个清楚，可看着彩云离开的方向，咬了咬牙，到底是哪吒的安危要重要些，金吒便追了过去。

    掌柜愣愣抱着伙计，半响，一阵冷风吹过，掌柜“哎哟”一声叫出声来:“忘了说了，哪吒行宫已经毁了呀！”

    天上的风很冷，还夹杂了大量湿气，扑面而来，彩云的长发在空中如灵蛇狂舞，她的眼眸冰凉，目光凝成利刃，此刻她的速度已然到了她的极限，耳边的风声仿佛被扯碎，变作一阵嗡鸣。

    她看着黑暗里飞快向后着的起伏山峰，浑身杀气绽放开来，她冷声道：“哪吒，我誓要杀你！”

    狂风里，彩云眼尖地瞥见几个字----“哪吒行宫”，下一刻，彩云闪现在那字前，威严的庙宇前的庙门上，高悬一匾书“哪吒行宫”四字，本该惊喜，彩云却脸色大变，只见这庙宇高大的墙上到处是黑漆漆的，这是火烧过的痕迹。

    彩云急急进去，所见皆是残垣，地上断裂的梁木被火烧成了黑炭，凌乱地散了一地，仍能看出的梁壁檐角下，还有着被烧得只留下半截的帐幔，一阵阵凄寒的风轻轻吹过，扬起帐幔下边烧地七零八落的帐幔布条，昔日辉煌雄伟的行宫已然成了废墟。

    彩云突然呆住，面前是行宫的正中，这本应该竖上哪吒和鬼判的神像，可此刻，只有一片断壁残垣。

    全庙宇里，毁得最厉害的是这里。

    行宫毁了！

    意识到这点，彩云如遭雷击，她无力地跪倒在地。她怎么也没想到，哪吒行宫会是这个模样！她愣神许久，眼睛一凝，落在一块显出黄色的圆弧状的碎石，那是哪吒项上的乾坤圈！

    “啪嗒”

    她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彩云看着烧焦的地面上无言地哭泣着，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浸染了焦黑的泥土。哪吒真的死了，哪吒行宫也毁了……

    哪吒死了，却没死在她的手上！

    仿佛过了很久，天地忽然就旋转起来，彩云抚着脑袋，摇晃着站起来，慢慢往外走，青衣的裙摆在地上轻飘飘掠过。啊，哪吒死了，死了……

    金吒一落地，便见着彩云失魂落魄往外闯，不复之前的光彩，像一缕游魂，金吒下意识过去拦住她，彩云抬头，空洞地看他一眼，露出个勉强的笑脸，道：“你看，哪吒死了，这回，真的死了。”

    她将那个“死”字咬得很重，仿佛要强调哪吒死了她很开心似的，她还努力地将笑容拉大些，却显得极为诡异，金吒没注意到她的神情，只呆呆看着她身后，巨大的、破碎不堪的哪吒行宫！

    金吒绕过彩云，看着四周的破败，倏然失声大喊：“哪吒！”他眼里忽然有灼热涌出，他自己浑然不觉，在一地凌乱里跑着，脚底有被尖锐东西划破的钝痛，也来不及管，他把手放在嘴边，大声喊道：“哪吒！哪吒！我是大哥啊！哪吒，哪吒，你在吗？哪吒！”

    “太乙师叔让你栖身这里，定然是有他的打算，你肯定还活着，哪吒，你出来，好不好？”金吒抹一把脸，手里全是湿漉漉的眼泪，他看着便出了神，双眼无神地呐呐道：“哪吒，哪吒……大哥又来晚了么？”

    彩云本来因为被拦住了，在原地站了一阵儿，此时她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便往外走，金吒又忽然瞬间出现在彩云面前，抓住彩云的手臂，大声叫道：“你不能走！”

    金吒已经失去了他所有的风度和温和，他双目红肿，抓着彩云时的神情甚至显得有些狰狞。

    哪吒死了，他不能放任这样的她出去！

    金吒强忍着心里的悲痛，稳定着自己情绪，这才问道：“你现在要去哪？”彩云背对着金吒，从金吒的角度，也仅能看到她长发下隐约微扬的嘴角，似嘲讽似无所谓，金吒看不清，但他知道她现在受到的打击很大，他不能让她离开。

    彩云突然一个转身，用另一只手拍出一掌，这一掌，用了全部法力，千钧一发之际金吒只来得及微微侧了下身，彩云一掌打在他胸口处。

    金吒看着彩云的眼睛，那眼眸里已经失去了冷静，全是疯狂和绝望，仿佛以前的冰冷是要镇压其中的妖魔，此刻却全部释放出来，金吒想说什么，微微张口，却有大片的鲜红涌出，像流火一样耀眼凄美，他只觉身子忽然一轻，随风飘起。

    金吒眼里的世界忽然模糊了，却唯有她是清晰的，那样清晰的青色，仿佛初春里第一抹新绿。

    彩云冷漠地看着他被击飞出去，落进废墟里，激起一片轰隆的尘土和碎石，听着那令人心惊的声音，她一言不发，然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