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雪涔沉默了很久,于藏穹以为他会哭,可他只是用那双仿佛藏着万千星辰的狐狸眼湿漉漉地望着他,颤声问:“那陆梧呢?”
于藏穹愣了愣,这是他不知道第几次从于雪涔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他也死了吗?”于雪涔又问。
于藏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陆梧是谁?
于雪涔又自顾自道:“是了,应当也是死了,他也只是个凡人,妖都尚且死了,人还能剩下什么……”
小狐狸开始碎碎念:“……这么多年了,大约是死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不,应当还是在这世上的,他是人,尚有三魂七魄,也许是投胎转世了……”
于藏穹:“……”
“小叔叔,你要是饿了就自己吃东西,”于藏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上面一串未接来电,说,“此地不宜久留,怕是不用多久讨债鬼就要上门,我收拾收拾东西,咱们晚上就走。”
于雪涔不念叨了,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躺着枕头上,舔了舔伤痕累累的爪子。
于藏穹看了它的爪子一眼,问道:“伤口还疼吗?要不要带你去看看兽医?”
末了又想,于雪涔八成也不知道兽医是个啥,何况他是个妖怪,有几千年的道行,那些伤看起来恢复的还挺快,最重要的是:这年头给宠物看个病太贵了。
而且于雪涔伤成这样,身上被戳了十几个口子,他带着它出去看指不定还会被人当成虐待动物的变态。
于藏穹打开手机银行查了下账户,叹了口气,余额少得可怜。
他一个人尚且过得拮据,眼下又多了一个人要养活,而且这人还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需要人伺候的主儿。
好不容易找着人了,接下来还得发愁解决生计问题,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走一步看一步吧,于藏穹寻思着情况最差也不过是流落街头,而于雪涔怎么说也是个有千年道行的大妖怪,两个人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总不至于混得太凄惨,要实在混不下去了就把于雪涔卖掉算了。
于藏穹心黑地琢磨着,像于雪涔这样的皮相上天入地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牺牲色相找个富婆包养应该不算难事。
他记忆里于雪涔并不是个很聪明的人,更没什么心机,被人卖了还会帮着人数钱,一点也不像只狐狸精,用三个字总结就是傻白甜,要不然也不至于堂堂天狐会混到被人钉在棺材里折磨了千百年,现在看来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对方的心性也没怎么变化,于藏穹都不知道该说它脑容量太小装不下太多东西,还是该夸它心大。
于藏穹稍微收拾了一下房间,把之前买的吃的和用的一些生活用品都装了起来,收拾的差不多了,又出门买了个便宜的猫包,再回来时于雪涔已经窝在枕头上睡着了。
房间一面的窗帘拉开了,金灿灿的阳光恰好照在毛茸茸的小狐狸身上,看起来仿佛在闪闪发光。
于藏穹的心忽然就变得十分柔软,他蹲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安静沉睡的小狐狸。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一个人无依无靠在这人世间游荡了这么多年,终于又有了亲人。
虽然这个亲人现在好像不怎么认得他,于藏穹既感慨又无奈。
但那也没什么关系,于藏穹笑眯眯地伸手戳了戳小狐狸的鼻子,心想,他还有的是时间,现在不认得,以后也总会认得,现在想不起来,以后也总会想起来。
总归不再是一个人了。
这个人世曾经寂寞的让他害怕。
他看着于雪涔,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久得不能再久之前的那一天,桃都山上的大桃树忽然在一夜之间开了花。
那天山上所有的人都很高兴,姑姑们叽叽喳喳地挤在一处商量着什么,就连住在树上向来不苟言笑的朱天子也下了树来,和父亲对坐在桃树下摆了棋盘对弈。
守山的神荼和郁垒闹了脾气跑去了人间,郁垒正苦恼着不知道该如何哄人回来,几只小地仙围着他给他出谋划策。
黄昏时起风了,满树的桃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母亲抱着襁褓从树府中出来,姑姑们霎时散开,又一下迎上去,围着母亲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父亲和朱天子也不下棋了,拉着他挤进叽叽喳喳的女孩堆里,混乱中那襁褓不知怎么的就落到了他怀里。
襁褓中初生的小狐狸比现在还要小的多,还没一只巴掌大,姑姑们掩着嘴笑得东倒西歪,让他喊那尚在襁褓中的小家伙“叔叔”。
于藏穹本以为这些深埋在过去的记忆早已经模糊不清,记不起来了,却在这样一个午后,突然又想了起来,昔日种种,依稀可辨。
只可恨物是人非,到了如今也只剩下眼前这一个故人了。
天快要黑了,于雪涔还没睡醒,于藏穹估摸着它此番受创,必然元气大伤,嗜睡也是常态,也就没有弄醒它,轻手轻脚地把它塞进了猫包里,收拾了东西就要跑路。
可惜下了楼还没出电梯门就看见了讨债鬼。
小葵也来了,和之前另外一个女孩子挤在柜台后面一起用手机看电视剧,剧里娘娘撕心裂肺地哭喊:“臣妾做不到啊!”
柜台边上靠着个男人,嘴上叼着根烟,看见于藏穹拎着大包小包跟做贼似的出来嘲笑道:“怎么着,收拾细软跑路啊?”
既然都被堵个正着了于藏穹也没什么好说的,放下手上的东西道:“哦,被你看穿了。”
男人气笑了:“你跑什么,我还能扒了你的皮不成?”
“你是要来讨债吗?”于藏穹摆出一副赖子面孔,哼哼唧唧道:“我可没钱还你。”
这年头欠钱的才是大爷,于藏穹深谙此道,顿时有了底气,把不要脸发挥出了十成十。
男人扔了烟头,说:“桃都山的天狐遗族,居然也就这点出息了,你说你丢不丢人。”
桃都山桃都山,于藏穹最烦从他嘴里听到这三个字,好话不会说成天就拿着桃都山开嘲讽,于是反唇相讥:“堂堂山神三天两头被几个凡人追得满世界逃命,符沧澜,你倒是好出息。”
“我早不是什么山神了。”符沧澜也不和他拌嘴了,“于雪涔呢?”
“包里呢,”于藏穹道,“你小声点,别吵着它。”
符沧澜十分好奇,凑近往猫包里看了一眼,十分唏嘘:“没想到几千年过去居然还能看见故人,这是怎么回事?被打回原形了?”
于藏穹十分无奈:“不知道,还没问,他伤得很重,就剩半条命了,也不知道他那些年在外边都遇到什么坏东西了,把他祸害成这样。”
“啧,没了半身元魂,能剩半条命不错了,”符沧澜说着又叼上一根烟,“当年于雪涔从桃都山离开之后就音信全无,没想到居然半身元魂都让人夺了去,哎呀……”
于藏穹有预感他又没什么好话,果然下一句符沧澜就又道:“桃都山天狐,也就这点出息了。”
于藏穹拎起大包小包抬腿就走。
符沧澜一手扯住他背上的猫包,说:“阿穹,你还没说你打算怎么还我那笔债呢。”
“要钱没有,”于藏穹怒气冲冲,“要命也没有。”
符沧澜松开手,转而往上掐了掐他的后颈肉,于藏穹原身也是只狐狸,虽然他当了许久的“人”,后颈肉依然是他的弱点,被人一掐就两腿发软,偏偏在这人面前又不能示弱,只能咬着牙强撑。
符沧澜十分了解他,满心的坏心眼,掐完了又装作十分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还不上,那不如就卖身肉偿吧。”
于藏穹忍无可忍,回身就是一记扫堂腿:“滚你妈的!”
符沧澜身手灵活地一避,调笑道:“我天生地养,没妈可滚。”
“你他妈还是个神呢!”于藏穹冲他比了个中指,十分愤怒:“钱钱钱,就知道钱,你特么钱串子修成神的吧!”
符沧澜摊了摊手,不置可否。
然而不管怎么说,毕竟是欠了人债的,于藏穹骂起人来也就是逞口舌之快,心里到底没什么底气和债主叫板,虽然他不是人,符沧澜也不是人,提到钱这回事总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不伦不类的。
于藏穹把这归结于某种情怀,他们这些神仙精怪曾经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可惜一朝从云端跌落凡尘,到了红尘俗世中来就难免得倚仗着钱财这种“红尘俗物”生活,就跟落难的王公贵族流落街头讨饭为生一样,吃着嗟来之食心里不屑自恃高贵,却到底还得靠那些讨来的食物过活,怪矫情的,也挺好笑。
“我会尽快还你,先走了。”于藏穹一边不服,一边又觉得十分可悲。
一毛钱难死英雄汉,他一个妖还要为钱财奔波烦恼,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去哪儿?”符沧澜见他要走,忙说,“我开玩笑的,你要是不想跟我走,就先在这住着吧。”
柜台后面两个女孩子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他们。
“不必了。”于藏穹冷冷道。
符沧澜心道这回玩脱了,忙说:“你们有地方住么?于雪涔现在这个情况也不好到处跑,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租房子,找工作。”于藏穹心里有些烦,不想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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