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顾洪光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向死缓吐露了犯罪事实和杀人经过。他请求死缓将来出去后,去看看自己的妻子和儿子,代他向她们谢罪,他请他告诉她们娘俩,说他对不起她们了。
情况很快反馈上来。在又一次的提审中,这着杀手锏彻底击垮了顾洪光的心里防线,终于供认不讳,坦白了犯罪经过。
“你为什么要杀死一个才八岁的小女孩?怎么能忍心断送一个可爱小姑娘的生命?你怎么就下得了手去?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气愤使路松林抬高了声音。
“你们就别再问了,我现在已经悔青了肠子了,我愿意给燕燕那孩子偿命,不但把我自己的生命赔给她,还把我老婆、儿子的幸福也都赔给她。”涕泗横流,哽咽难语。
“知道会把妻子和儿子的幸福都搭上,你为什么还要去这么做?”
“……”顾洪光无言可答。
“你以为这些就能抵顶住一个女孩天真烂漫的美丽生命吗?”路松林追问。
顾洪光回答不上来。低着头半晌无语。
“究竟为什么,你要做出这么罪该万死的事情来?”路松林突然大喝一声。
扑通一声,顾洪光跪在了地上:“你们就别再问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我真的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也就是一念之差吧,真的是一念之差!啊啊,你们快点枪毙了我吧,枪毙了我吧,快点枪毙我吧,我不想活了,我想死,不想活了,啊啊啊。”哭嚎声传出很远。
在等待宣判的那些日子里,顾洪光不只一次地询问看守,什么时候判他死刑,他说他想快点死,他不想活了。
案子最终告破。
顾洪光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他走的那天,是被五花大绑扔到大卡车上游街示众后执行枪决的。跟他同时被执行枪决的还有九个人,原因与他相同,都是非法剥夺了他人的生命。街上看热闹的人很多,人头攒动。人们伸着脖子,争相一睹杀人犯的丑态。站在大卡车上,顾洪光绝望的眼神在道路两旁的人群中反复搜寻。在第一个路口,他看到了愤怒至极的郑锦军和康雷薇,他们连哭带喊地追着车跑,大声骂着他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车快要走远时,他看到小姨子康雷薇摔倒在地让,打滚哭嚎;在第二个路口,他看到了他的哥哥、姐姐和小妹冲他痛哭,兄妹四人随车跑着,挥舞着手臂喊着他的名字,让他再看他们一眼,他听话地看了他们一眼又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是无尽的悔恨;车过第三个路口,顾洪光睁大了眼睛,他看到了妻子康雷荔和嫂子田雨亭,嫂子田雨亭努力挎着康雷荔的臂膀,向他射过来的是怜悯和憎恶的目光,而康雷荔射向他的则是悲愤交加的目光,在四目相对的时候,康雷荔突然拚尽全力大声哭喊:“顾洪光,我恨你!你毁了我和儿子的一生,你赔我!我恨死你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然后就一头栽倒在地,半天没见爬起来。卡车一闪而过时,他看到嫂子田雨亭向他的妻子弯下腰去,他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会有人照顾她的。最爱他的人成了最恨他的人!他最爱的人也是他害得最重的一个人!这是怎样的一种逻辑呢?他对着人群回头一瞥,目光中充满了对人生的留恋和对妻子的歉意,腿一软他差点就倒了下去,幸而被身后的警察一把拎了起来。顾洪光最终没有看到自己的父母、岳父母和儿子,心里不免有点遗憾。那都是他临死前最想见的人,不过不见也好,他安慰自己,父母们年老体弱经不起打击,儿子还小,不应该让他看见这样的难堪场面。车队很快就驶离县城,向着远处的山上飞奔而去。在刑场上,他跪在地上,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围观的人群,又仰头看了看再也不会属于他的那个湛蓝色的艳阳高照的天空,然后就随着一声枪响一头栽倒在地上。
他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但是他却把无尽的痛苦和悲伤留给了他至亲至爱的人们,留给了他的妻儿、父母和兄姐们。他让他们一生都不得安宁,一生都生活在痛苦里……
案子破了,路松林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圆満地完成了局领导交办的这次破案任务。可是,这次他确没有像以往侦破了其他案件时那样的轻松和高兴,他的心情沉重,沉重得让他没法轻松起来,总感觉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尤其是当他一想起康雷荔临离开拘留所时所表露出来的那种绝望的眼神,他的心就会疼痛。他总是在想,一个女人美好的一生,就这样被她所爱的人给毁了,在她的后半生里,她将怎样去面对自己的儿子?怎样去面对自己的父母?怎样去面对自己的妹妹和妹夫?她又将怎样跟儿子解释他父亲所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说他因为杀人而被枪毙了?而且杀的还是他自己的亲表妹?尤其是她该怎样去渡过她本应很幸福的后半生呢?他很想为这个可怜的女人做点什么,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想帮助她,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帮。
曾经的,在给康雷荔送还被搜走的那一摞绣有红唇的手绢时,他偷偷地塞给过她一点钱,想借此来帮她解决一下燃眉之急。但是康雷荔没要。她接下了那摞手绢,却把那叠钱塞还了回来。
顾洪光一死,康雷荔的生活就陷入了窘境,没有了经济来源,她和儿子只能靠父母每月给点钱维持生计。路松林从田雨亭那里了解到这些情况后,便想帮康雷荔找一份工作,可是在碰了几次钉子之后,路松林明白了,在这个小县城里,要想帮名声已经臭不可闻的康雷荔找一份工作,还真不像从自己兜里掏钱给她那么容易。
自从顾洪光的案子犯了以后,康雷荔和她母亲雷愫芬两人的幼儿园就办不下去了,不是她们不想办下去,而是再也没有父母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她们看管了,他们不放心,他们怕燕燕的悲剧在自己孩子的身上重演。试想一下,连自己亲小姨子的孩子都可以杀,那么,别人的孩子不就更可以杀了吗?而且还有亲姨妈做同谋,这不就更可怕了吗?谁敢把孩子交给这样的人来带?那纯粹是没病找病呢。没有人送孩子来,幼儿园就办不下,幼儿园办不下,她们就挣不到钱,她们挣不到钱,康雷荔的生活就成了问题,因为,她因此而没有了经济来源。
当年,为了顾洪光,为了儿子,为了他们那个家,康雷荔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现在,因了同样的原因,她想回原单位上班,然而,原单位不同意。单位的领导跟她说:“医院效益不好,现在好多有文凭的护士都在待岗,我们连好职工都照顾不过来,怎么可能照顾你呢?”言外之意,我们连好职工都照顾不过来,怎么可能照顾一个罪犯的家属呢?更何况,他们也不敢让一个有着杀人犯同谋嫌疑的人来上班,谁知道她以后还会不会再犯同样的毛病?尽管公安局已经排除了她是顾洪光同谋的嫌疑,在拘留半个月后就把她给释放了,但是,在县城里,在所有人的嘴里,人们却仍在议论着一件事,那就是不相信她不是同谋,即使她不是同谋,也是知情者,否则她怎么会阻挠警察办案、锹劈警察呢?
“你们知不知道,康雷荔为了保那个顾洪光,竟敢拿铁锹劈办案人员,这娘们儿一定是同谋,不是同谋也是疯子。”
这股传言不胫而走,在小小的县城里流传开来,康雷荔的名声由此而变得更加臭不可闻。
在经过了这场变故之后,康雷荔似乎一夜之间弄明白了什么叫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每天要承受的都是从四面八方投过来的鄙夷的目光,以及那些朝她背后吐过来的嫌恶的唾液。更令她难以忍受的是,她还要面对妹妹和妹夫冷漠的目光,这目光每每让她不寒而栗。她开始刻意地躲避妹妹和妹夫,只要她们两口子回娘家来,她就尽可能地不在那里露面,有时她先于妹妹和妹夫去了娘家,可是当她看见那二人出现在母亲家的院门口时,她就一定想方设法躲避起来,然后趁人不注意时带着孩子溜出屋去。
“我今后要一直这样生活到死吗?我要淹死在人们的唾液中吗?我要冻死在人们的眼神里吗?”她想到了死。“死了,一切就都清净了,就再也不会有烦恼了,再也不用看人们的异样目光了,再也不用看别人的冷眼了。”
美好的生活没了,被自己爱人亲手给掐断了;爱人死了,被公安局给枪毙了。人生的希望全部都破灭了,她活着还有意义吗?
在丈夫顾洪光被枪毙一个月后的一个漆黑的夜晚,她把儿子带到了爷爷家,同时带去的还有她儿子平时穿的衣服和日常用品。在跟两位老人进行了简单的交待之后,她回到自己那个生活了近八年的小平房里,穿戴整齐,从厨房里将早就准备好的一瓶卤水拿了出来,她想喝卤水自杀。临死前,她忍不住想再回忆一下自己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便将路松林送还的那摞绣有红唇的白手绢找出来,抖开来,凝视着上面那两对相吻的红唇,看了又看,泪如雨下。
在那些手绢当中,有几条曾被她用菜刀剁得烂如蛛网。
那是顾洪光死后第二天发生的事。那天,路松林带领李小莉亲自上门来,退还从她家翻走那叠手绢。当然,路松林同时还递上了一叠钱。她当时非常冷静,接过手绢,退还了钱,什么表情也没有,什么话也没说。可是,当路松林和李小莉刚一转身离开她的家门,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高叫一声“顾洪光,你个杀人犯”就发疯似地跑到外屋,把那些手绢扔到菜板上,咬牙切齿地挥刀一顿乱剁,直至把其中一些剁成了烂布块儿,她才住了手。可很快的,她就对自己的行为后悔了。她抓起一把烂布块儿,举到眼前,仔细看了半天,才突然意识到她的爱情真的是永远地离她而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了。绝望使她地仰面朝天摔倒在地,放声大哭。她尽情地哭嚎着,双脚把墙面踢得咚咚响,直到响声惊动了邻居,跑过来把她拉起来才算作罢。这一顿哭,让她把心中所有的委屈、无奈、耻辱、怨恨和绝望全都哭了出来。待邻居走后,她又把那些烂布块似的手绢全部包进了一个包袱中,放进了炕柜里。
现在,她的心中布满了阴云。不是吗?世俗的眼光让她无法再面对这个世界,无法再面对自己的亲人,无法再鼓足勇气生活下去。双手捧着那一大叠绣有红唇的七零八碎的白手绢,在一顿痛哭之后,康雷荔喝下了那瓶卤水。
在等待死亡的那一刻,康雷荔平静地躺到炕上,双手还紧紧捧着那堆烂手绢,在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令她无限留恋的她的家之后,便闭上了眼睛。
很快,她的大脑就变得一片空白,什么思想感情也没有了。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