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已到孟秋,月圆花好,中秋恰至。
天明帝宴请百官及其家眷,虽说男女大防,可是大端先辈是泰州人,经商起家,泰州是先代一个番邦来中原贸易的最大聚集地,故泰州习染胡风,民风开放,并没有诸般规矩,这男女同宴还是使得的。
宫宴设在行宫——沁宜苑,怡安苑就接着皇宫,仅是一墙之隔,这行宫是夏宫,何为夏宫?便是皇家夏日的避暑之地。
“秦王携王妃复氏赴宴——”
“陵阳长公主到——”
“襄王携王妃柳氏到——”
“太尉刘大人到——”
“霜郡主到——”
“宁阳公主到——”
沁宜苑的清风阁里乌压压一大片人,公主贵女们同男子间在大殿上用屏风隔开,男女分置,阴阳分明。
“婧公主到——”
随着太监那尖锐的嗓音报道,所有人都齐唰唰转头,看向了那个水蓝衣的女子自玉阶下缓步走来。
她头簪雪玉玉兰步摇,发间嵌着金制盘海棠纹发饰,后系“离曦缕”所制发带,以血玉所制的海棠花所固定,那衣服用的是“千波颦”变色襦裙,外罩“长烟纱”制得的大袖。
微风自“留仙湖”吹来,衣袂翩翩,披帛随风飘起,加之长烟纱所制的衣裳犹若云彩,清风阁里的所有人都觉得宋颂仿佛就是天上的仙子,不一会就将离去。
宋颂提着裙子,由宫女扶着笑着走上玉阶,姿态妖娆,平白污了这仙气飘飘的衣服,一股风尘之味扑面而来。
众人唏嘘,怕是这个婧公主在民间早就流落风尘了吧,大家心照不宣。
宋颂到了清风阁并没有往女眷的方向走去,反而往男子的地方走去,那姿态勾人摄魄,几个不检点的,风流的皆是看得口水直流。
坐在席上的弈王有了丝丝不悦,虽然是他叫她怎么做的,但是他不喜欢他这个样子。
宋颂迈进正门,就见一个小宫女走来,对宋颂说:“殿下,长公主邀您一见。”
宋颂思索了一下,觉得自己有必要见一见长公主,毕竟她曾经看见哥哥在书房里写字的时候就对着“陵阳”二字久久发愣。
宋颂点了头,小宫女在前头引路,带着宋颂到了留仙湖边的一处水榭。
长公主一身红色,发髻上皆是珠翠罗绮,十分雍容,据说长公主最后嫁给了威远将军程泰,夫妻相敬如宾,倒也和谐,不过前年蛮荆侵界,程泰去抗敌,不幸战败而亡。
小宫女过去向陵阳禀报,陵阳转身示意宋颂过来。
陵阳看着宋颂,许久不言,缓缓道:“原来,你都这么大了,你和她真的好像,真的,太像了。”
陵阳见到宋颂的时候几乎就要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宋颂觉得陵阳让自己安心,就像哥哥让自己安心一样,许久,她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宋颂看着陵阳道:“长公主,您找我来是?”
陵阳缓缓拭去泪水,道:“没事,我就是想看看你,阿庭离开以后你没有少遭罪,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得出来。”
宋颂笑了笑,道:“多谢长公主关心。”
陵阳笑了笑,道:“你和他终究是不一样的。”
宋颂觉得有意思,道:“哪里?”
陵阳看着她的眼睛,说:“心。”
宋颂笑笑,道:“都是红的。”陵阳面对宋颂这样的回答无奈苦笑,道:“我今天带了东西给你,是早年她给我的。”说着宫女就递给宋颂一个盒子。
宋颂接过盒子,打开看了看,对长公主就要跪下,长公主连忙拦住,道:“好好保存,算是我这无用之身所能做的唯一有用之事。”
宋颂对这长公主说道:“长公主以后要保重,我告诉长公主一件事,哥哥心里爱的人是你,不是陆凝霜。我亲眼看见哥哥在书房里把你的名字写了满满一地的纸,抱着你的钗独酌。哥哥对你的心天地可见。”
陵阳笑了,也哭了,她点点头,道:“我知道,我明白他的心意。”
宋颂看着陵阳这样,也不作久留,拿着盒子就离开了,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留下。
宋颂走在路上,泪水也不可自抑地流下,风催着,帮她把泪吹干,她又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婧公主。
到了大厅,宋颂穿过众人,径直往弈王的方向走去,甩起手里的手帕:“皇兄,原来你在这里呀!皇妹我可是一番好找。”说着就把手搭在了弈王的肩膀上。
六王和众大臣不屑,好不要脸的女子!真是给皇家丢脸,哪里有公主的样子?
宋颂走了两步,说:“皇兄,离宴会开始还有两个时辰,今日妹妹有心,我们不妨游览游览如何?”
说完宋颂便推着弈王走了,根本不给弈王拒绝的机会。
宋颂走得很快,甩掉了侍婢们。
她停了下来,道:“弈王殿下的侍卫看来不是一般的难缠。”
“哦,是吗?我以为凭你的本事移舛根本不是问题。”弈王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
“呵,弈王殿下何必这样讽刺?只是宋颂不明白弈王殿下求什么?既然殿下调查我,那么我千浮杀可有什么危害穆家天下的事?宋颂一定清理了,一如继疏阁的宗旨‘江湖江湖事,庙堂庙堂事。”宋颂说的狠辣,看着弈王,似乎有杀意。
“凌主君动怒作什么?继疏阁的事是不会对阁外人说的,换句说,就是:你凌千云,不配,知,道!”弈王把玩着手里的扇子。
宋颂抽出腰间的软剑,放在弈王的肩膀上,说:“那殿下,现在凌千云有没有资格知道?”语气间有绝情,有气愤,更多的,是得意,是傲视!
弈王拿着手里的扇子,对着阳光,似是玩味:“我一直以为凌主君一定才智过人,却没有想到你也是蠢得可爱,你哥哥给你的扇子你就重来没有好好看看吗?”
宋颂一摸袖间,扇子已然被抢!
宋颂剑锋一偏,割断了弈王的几缕发丝,道:“弈王,不问自取,可是不大地道的,再说现在你的命在我的手里,这更加是不聪明的做法。”
弈王笑着,“唰——”,一下子将扇子撕开,一张宣纸赫然嵌在其中,弈王抽出宣纸,道:“这大约是你哥哥留的,所以,你自己看吧。”
宋颂即将爆发的杀意被突如其来的信给熄灭了,软剑“乒——乓——”落地。
泪水止不住的流出,多少年没有流泪了——
渐渐以为自己的心是铜墙铁壁了,却没有想到,今天的一封信就让自己以为的铜墙铁壁瞬间塌了!
宋颂噙着泪,急忙抢过信,熟悉的字迹似穿越光阴而来,仿佛可见当年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执笔写下绝笔之书的情形,一字一句都是少年对妹妹的不舍与牵挂。
宋颂似捧着命根子一般的仔仔细细看着,娟秀的字迹娓娓书来,信上说:
“吾妹宋颂亲见:
颂儿,安好乎?你见到这信的时候,哥哥怕是已经不在了。哥哥不知道你会不会发现这封信,可是哥哥知道你一定会保存好这把扇子,只盼着有朝一日,你能得见哥哥的苦心。哥哥知道颂儿对哥哥的依恋,可是颂儿,哥哥不可能一直陪着你,我的明珠终有一天要学会自己给自己光辉。
哥哥虽死,却是情理之中,也是哥哥的宿命,哥哥希望颂儿不要因为哥哥的死而变作哥哥不认识的模样,这是哥哥最不愿看见的。
颂儿,你要好好活着,一定要活着。不论是卑微还是风光,颂儿永远都是哥哥手里的掌珠呀,没有了哥哥的庇护颂儿能不能答应哥哥永远都会好好保护自己。
哥哥多少次在梦里梦见送颂儿出嫁,梦见我的颂儿披上嫁衣,红妆明研。
若哥哥不死,那么,颂儿,你叫哥哥怎忍心送你去到那无边的黑暗里,永生永世。哥哥怎么舍得?
只要你一生安好,哥哥便瞑目九泉。不要为哥哥寻根究底,哥哥不希望你背负仇恨活着,不要让哥哥用命给你换来的安逸去冒险,答应哥哥一定要好好活着。
吾妹,阿兄去后,你自当珍重。
天明三年,宋庭绝笔”
那个二八的少年呀早就料到了自书己的离去,所以,在那个“耿耿星河欲曙天”的夜里,将遗书藏在了送给妹妹的扇子里了,他小心翼翼的粘合,轻轻吹干,他期盼着妹妹可以找到良人,也期盼那个心里的红妆可以找到良人。
笔尖小心翼翼的舔着墨,将今生都存在字里行间,那个呵护在手心的人儿能否发现这信?
他不知道。
但是,除此外,他似乎再没有什么更好办法可以告诉妹妹自己对她的爱护。他怕自己不能安然去见父母,去见那个将妹妹托付给他的双亲。
呵,少年郎,你细细为妹妹谋划此后,多苦的良心呀。
可是,当命运的丝罗盘结,一切便乱了,或许他不该带妹妹他进这深渊,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护着妹妹一世,却不敌命运作弄。
少年放下笔,启了门扉,到了妹妹的房里,将扇子合一海棠玉佩放在妹妹的枕边。他看着妹妹,笑了,也落下了今生最后的一滴清泪。
风轻云淡,他踏着月儿倾洒的银霜开了大门,纤衣素素,玉冠绾起青丝三千,夜风徐徐吹来,掀起少年的衣襟和发丝。
渐渐,一袭白衣消失在夜色里。
这一年,少年十八岁,这一日,他的妹妹恰逢及笄,年正十五。
颂儿,吾妹,阿兄去后,你自当珍重。
看完信的宋颂瘫坐在地上,她把信紧紧护在胸口,泪若断珠。
她不停啜泣,哽咽道:“哥哥——哥哥——,对不起,对不起,是颂儿对不起你,哥哥。是颂儿错了,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弈王看着这样的宋颂,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愫,他不明白,更不知道心口那涩涩的感觉是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这个女人在哭,他为什么也觉得痛苦?
弈王的脑海里闪过很多片段,都是关乎一个十八的少年。
看看眼前这个伤心的女人,多么心狠手辣的女人!为什么她也会这么伤心?
他一直以为她永远不会落泪,永远那么冷厉,像曼珠沙华一样,妖艳,冷血。可是,为什么她现在更像是重重荆棘后的海棠。那荆棘伤的是她,抑或是自己?
难道她也和那些人一样愚不可及?不!可她是这样聪明绝顶,不然在密宗的总舵里,她又怎么可能逃脱?而且那个时候她也没有现在的武功。
他曾经以为,自己看这个女人已经很透了,今天却发现,他似乎出来不了解她
他从衣襟里拿出一块手帕,道:“擦了。”
冷冷的,像结了冰凌似的。
可是,却又带几分暖意。
原来,他们都不明白自己。
曾经以为自己看这世间已经很明白了,也把自己看得很明白,以为这愚蠢的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自己感慨,值得落泪。他们都以为自己是站在巅处的人,却发现自己才是那个被这人世戏耍的猴子。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