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娘的网站的格局,是和别处没有不同的:都是一个网站摆在那,有个电话号码就能注册,随时随地都可以发文、看文。有些想赚外快的人,工作之余,每每花些时间,码个两章字,便能赚钱——这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候,即便写出来的故事语序混乱、逻辑不通,也总有人追捧,现在则不行了,你得和几万人争杀——编辑在里面审核着,寻找可造之材;倘若肯多花些精力,多码一些字,便可多得些关注,更早出名;如果再肯下些功夫钱财,便可以花钱请人办事,把数据做的漂亮一些,关注度自然也更高。
不过来网站的写手,多是穷逼,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土豪,才能干这样的事。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点娘的编辑部里当小透明,点娘说,人不够机灵,怕伺候不了土豪大腿,就在外面做点事罢。
外面的穷逼们,虽然容易说话,但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每发一个章节,便要拿着自己的小说主页刷新又刷新,看看数据到底涨了没有,直到几小时后数据依然纹丝未变,这才日常死心,这些人比起提升小说质量,更关注何时才能赚到钱,二三十万字没有成果,便大呼网文坑比,就此弃坑,让人想提携也无从提起,更有明明签约赚钱了的作者,居然还烂尾太监,着实浪费可惜。
因为有这些种种客观原因,点娘倒未怪我办事不利,也未辞退我,只是我若想得到提升也无可能,便只能继续当个小透明了。
我从此便整天混在编辑部里摸鱼,偶尔催催那些拿了稿费都还太监的坑比作者们,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就这么混着日子也不是滋味,点娘只看业绩说话,作者们也都一个个是坑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琢鉴到网站,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琢鉴是貌似土豪却不懂刷数据、也没有资历的唯一一人。
他身材很高大,肤色很白,神色间常常带着失望;一头长时间未剪养成的马尾,偶尔会因为懒惰而蓄起的胡子,让他看上去颇为颓废,曾经还是一个会被妹子主动要号的大帅比,如今也是丑的他妈都不认他了。他对人说话,也总是满口的图样枪毙,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琢,别人便从书上“琢心而鉴”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琢鉴。
琢鉴一到店,所有码字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琢鉴,你收藏又掉了!”
他不回答,对点娘说,“来两张推荐票,帮我问问签约的事情怎么样了。”便摆出今日的两更。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放毒了!”
琢鉴睁大眼睛说,“你们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在剧情里放毒,被读者吊着打。”
琢鉴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写小说不能算放毒……放毒!……写手的事,能算放毒么?”
接连便是些难懂的话,什么“纪白那一部分是伏笔,不是基!”,什么“黎生的身世不写的惨一点,怎么能凸显小萝莉的温柔善良懂事?怎么和主流文章里的熊孩子区别开?”,什么“主角开场就杀伐果断你们都不觉得违和么?必须要有杀人前科才会显得自然,但是有前科的话,必须要去坐牢啊!”,什么“新手码字,初期难免颇多瑕疵,这怎么能算是毒?”,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网站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琢鉴原来也是个时常上校刊的人物,但终究于学业上建树并不大,上了几个班都是坑比公司,于是愈过愈穷,弄到都要出卖**求富婆包养了。
幸而写点故事还算是受到认可,便偶尔写点短文,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爱放毒。他总想塑造一些惹人心疼喜爱的角色,却总是做的不到位,在读者看来,这就是放毒。如是几次,读者都快把他喷出翔来了。琢鉴没有办法,却又固执己见,所以总是过的不如意。
但他在我们网站,品行却比别人都好,说更新,就一定更新,说不更,便一定不更。
琢鉴发完今天的更新,涨红的脸色渐渐复原,旁人便又问道。“琢鉴,你这叼样,真的上过校刊么?”
琢鉴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他们便接着说道:“你若真上过校刊,怎的写网文半毛钱也捞不到呢?”
琢鉴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怪话,这回可全是吔屎啦之类的,让人一点不懂了。
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网站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点娘是绝不责备的。而且点娘见了琢鉴,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
琢鉴知道自己不能和他们聊天,便只好向太监烂尾们说话。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会写网文么?”
我略略一点头。
他说,“会写网文,……我便考你一考,这网文,应该怎样写?”
我想,扑街扑成傻子似的货色,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
琢鉴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懂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套路,将来自己创作大ip的时候,要用。”
我暗想我一个透明编辑,离大ip远着呢,再说我也不打算进网文这个深坑;又好笑,又不耐烦,便懒懒的回答他道,“不就是找准热门,跟风热点,随随便便就能赚钱么?”
琢鉴显出极高兴的样子,连忙打开了他的码字软件,一边指点,一边对我说:“对呀对呀!……不过这样做太没节操了,虽然能赚钱,但是身为一个虚幻世界的创作者、身为那些创造出来的人物的父亲,是不合格的,网文还有其他几种写法,你知道么?”
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琢鉴刚创建新的章节,想在打字框中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几个读者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琢鉴。他便给他们码了几章文,一人满足一个要求。读者们看完文,仍然不散,只说到:“你更新太慢了,跟风多写几章,你写的轻松,我们看的过瘾,岂不美哉?”
琢鉴慌了神,连忙捂住自己的码字软件,弯下腰去说道:“我不,我不写,跟风填字数,写不属于自己的故事,和咸鱼有什么区别?”但他直起身又看一眼自己的文,自己摇头说,“不写不写,不写何来饭吃?写?不写?唉。”于是这一群读者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琢鉴便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过年前的两三天,点娘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数据板,忽然说,“琢鉴虽然最近表现的还可以,但之前断更的时候,还差十几章没有补上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是一直没有补那些断更差下的章节。
这时一个码字的人却说道,“他怎么会补?……他都快扑死了!”
点娘说,“哦?”
“他总仍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说什么就算扑街了,起码写完百万字,当做这本书的上半册完结,这一会,是自己发昏,不去打工赚钱,只知道写小说,这网文,是碰得的么?”
“后来怎样?”点娘继续问。
“怎么样?先是家里生意出问题欠账,后来是没钱,本指望网文翻身,却一扑到底。”
“后来呢?”
“后来扑街了。”
“扑街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扑死了吧。”
点娘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她的账。
过年之后,天气一天一天回暖,眼看着接近夏天,我便将烤了几个月的炉火收起,也换上了短衣短裤。
一天下午,没有一个写手,我正合眼坐着养神,忽然间听到一个声音,“来两张推荐票。”
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抬起头来却看不到一个人,站起身向外一望,那琢鉴便在柜台下对着门槛坐着。
他的脸越发寡白,已经不成样子,穿了套西装似是要去面试,颓丧着身子,肩上斜跨着一个旧电脑包,见了我,又说道:“来两张推荐票,这是今天的两更。”
点娘也伸出头去,一见面说:“琢鉴么?你还欠十几章更新呢!”
琢鉴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成的章节,推荐票要真,不要假。”
点娘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琢鉴,你又在小说里放毒了!”
但他这回却不十分辩解,单说了一句“许是毒吧……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你好好跟风写第一作,累积点人气,第二作第三作再来展现你的抱负,怎么会扑成这沙雕模样?”
琢鉴低声道:“我懂,可是我总不甘,不甘……”他的神色,很像恳求点娘,不要再提。
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点娘都笑了。
我拿了推荐票,送出去,放在他手上,他从旧电脑包里打开电脑,将今天的两更给了我。
不一会儿,他看完今天的数据,依旧没有涨幅,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弯着腰慢慢回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琢鉴。到了五一长假,点娘取下数据板说,“琢鉴还欠十几章更新呢!”到第二年元旦,又说“琢鉴还欠十几章更新呢!”到新年可是没有说,再到五一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最终也没再见过他——大约,琢鉴的确是扑死了。
二零一八年六月二十六。
ps:之所以我要写我“貌似土豪”的原因……特么的,为什么别人都以为我有钱啊?我这叼样像是有钱的样子吗?我都快穷的求包养了。
再ps:我不姓琢,这只是我写来娱乐大众的东西。(扑)
再再ps:我以前真的是个经常上校刊的人。(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