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或巧合,老侯爷和顾扬带兵出城的那天,近十日不停不歇的雨终于停了,是个明朗的晴天,雨后的天空澄澈湛蓝,山长水阔万里无云,宜晒洗,宜远行,啥都宜,只要你想你做。
送行的人群一拨又一拨,说不上有多关心,普通百姓爱凑热闹罢了,忠靖候骁勇善战,长子随爹,十六岁状元,十七岁挂帅,谁都想多看一眼。
顾扬骑在马上回头望,他的妻子扶着顾夫人站在宫墙底下,依旧一身素色衣裳,身后黄瓦红墙楼阁巍峨,眼里满是不舍和担心,消失了好几天的顾静依旧不在,顾呈也不在送行的队伍里。
“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老侯爷威严的声音传来。
“三弟他……”顾扬依依不舍地回过头,出征不是第一次了,却是第一次与妻子分离,成亲也不过半月,顾扬少年将军,战功显赫,又仪表堂堂,谁见了都夸一句沉稳,但毕竟也才二十出头罢了。
“父兄出行连个人影也没有,回来再伐他抄一百遍《孙子兵法》。”
“静儿那丫头你可有她消息。”老侯爷又问,有些无奈。
“前日见了二妹一面,说是在躲人。”顾扬想到自家妹妹也会流露出那样的神情,到底是女大不中留,挺好的。
“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老侯爷两腿一蹬,马嘶吼了一声猛地向前快跑,一会儿又停下来,不能和身后队伍距离太远。
顾扬摸了摸鼻子,想到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随即也跟了上去,队伍顺着山路蜿蜒起伏,身后森严的宫阁依稀可见。
顾呈不急不缓地走在回城的小道上,两旁的竹子被风吹得发出沙沙的声响,竹笋也已经不见了,等顾呈回到城里时出行的队伍早就连影儿也望不着了,马蹄扬起的尘土味也早散在风里了。
身上背着一小布包,进了城,城里依旧热闹,不知哪家酒楼请了戏班助兴,咿咿呀呀地唱一段缠绵悱恻百转千回可歌可泣,顾呈听了想琢磨几句唱词,却是怎的也听不清楚,只能作罢。
顾小侯爷今个儿穿了一身红衣,招摇鲜艳,衬得他更白了,进了城理所应当般直接去了叶府,顾夫人送完行便进宫陪宜贵妃了,宜贵妃是老侯爷的妹妹,只是与老侯爷年纪差得大了些,不怎么亲昵,但足够亲厚。
府里也就剩了顾呈大嫂一人,顾呈完全不想回府面对他这位大嫂。 叶筠前几日病情反反复复,顾呈却是连一面也未见到,每次来都被拦了下来,婉言回拒,说是叶小姐吩咐的,顾呈今天也不过是来碰碰运气,每日一行,却被告知可以看望了。
顾呈慢悠悠地走着,迈过大门,顺着长廊,穿过桃红柳绿,与认识的下人打招呼,心情很好,脸上一直带着笑,头戴银冠,嵌着通透的翡翠,衣衫上的纽扣都是碎小的玉石,手摇一把描金扇子。
“顾少爷好。”门前,常宁和常喜微微欠身。
“嗯。”顾呈懒散地抬了抬下巴算是回应。
进了门,叶筠难得的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床边喂小白,粉红的袄子,绣花精巧细致,画了淡淡的妆,更显娇俏可人。
“小叶子。”顾呈静静地站在叶筠背后看她逗弄着小白,手指玩着她的长发,宽大白皙的手指卷着几缕发丝,缠绕着又松开,窗外春光明媚,麻雀在高墙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嗯。”
“前几日你干嘛不见我。”顾呈淡淡地问着,原因他心里其实早就知晓。
“病得太昏沉了,刚好你也多陪陪顾大哥和顾伯伯。”叶筠娓娓说道。
说谎,顾城心里跳出两个字,但是他只是委屈地皱着脸抱怨。
“他们根本不用我陪,我爹还罚我抄写兵法一百遍,我抄了好几日都没抄完。”
“你可以在顾伯伯回来前慢慢抄了,兴许抄完他们也就回来了。”叶筠看着笼中的小白,小白被晒得懒洋洋的,一动不动地闭着眼,偶尔抖抖羽毛。
“我带来了,作为你前两天不见我的惩罚,罚你看着我抄。”顾呈在桌边坐了下来,从包里拿出笔和纸,叶筠背对着她晒着大好的春光。
“呈安,今日天气这么好,你怎么不出去游玩?”顾呈一笔一划地默写着,字迹倒是行云流水的豪放,和他略显秀气的样貌完全不同。
“你能出门吗?”
“我能不能出门不重要,呈安,你可以出门,你哪都能去。”叶筠手里的帕子被揪得皱巴巴。
“游玩什么时候都可以,等你好了一起去。”顾呈一手托着头一手没停地写着。
叶筠没回话,一动不动地坐着,抬眼望去,一片花花绿绿又热闹又好看,湖里的荷花还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尖尖的花骨朵,石桥下杨柳依依,鲤鱼戏水,柳枝划过水面,荡开圈圈涟漪,桃花笑春风,生机盎然。
“过几天你好点了,我们挑个好天气去郊外吧。”顾呈自顾自地说着。
“都说春归三月暮,四月雨纷纷,接下来怕是依旧阴雨绵绵。”叶筠轻轻地说,依旧背对着顾呈。
“总会有好天气的。”顾呈满不在乎地说着。
“是啊,天气总有好的一天。”叶筠的声音里透着些凄凉,天气总有好的那天,她也许永远不会有那天了。
前几日叶筠真正的鬼门关里走一遭,反反复复地发烧咳嗽呕吐,汤药不断,喝了就睡,醒来就吐,吐完又喝药,常宁常喜贴身不睡地照顾着,严重时咳中带血,双眼泪垂,一碗又一碗的药,喝得叶筠累得想一睡不醒,病重了就容易多愁善感,低着头唇贴上碗沿儿,舌尖触到苦味的药汁,喝得太多,连苦都快尝不出时,恨不得就那么去了,倒也是了断,叶府就她一个孩子,病中她既怕又累,最后黄太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终于清醒了些。
春日少年游,她却早早地就走不动了。
“顾大哥这次大概走多久?”叶筠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些事了。
“不知道,不过大哥和爹一起,算上来回也就几个月吧,唉,也不知道那些蛮族人都在想什么,非要打来打去的,这不找死吗?”顾呈倒是定下心来一般一直在抄,嘴里却是嘟嘟囔囔的。
“静姐呢,许久未见她了。”
“二姐啊,说来也奇怪,每次见她都匆匆忙忙的,也不知道在干嘛。”顾呈自己想了想,发现的确很久没在家里见到过顾静了。
“你大嫂呢?”
“唉,别提。”顾呈笔下未停,撇了撇嘴。
“呈安,你今年参加考试吗?”叶筠的声音从头到尾都仿佛散的一般,听不真切。
“今年是怎么的?所有人都来劝我,连小叶子你也说。”顾呈嘴里抱怨归抱怨,手里一点没落下,丝毫停顿都没有。
“呈安你也快十七了,该多想想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莫慌。”顾呈依旧一副不上心的神情。
“莫慌,有我一口就少不了你的。”顾呈又补了一句,双眼清澈,眼神都软了些。
“呈安,很久没见你穿红衣了。”顾呈再小一些时爱穿红衣,后来不知听了谁说,病人面前穿红衣不吉利,便很少穿红衣了。
“巧合,你不前几天都不见我嘛,没想到今日你愿意见我了。”顾呈嘴角上扬着,看得出今天的心情真的非常好,春花灿烂。
“你不要事事迁就我啊。”叶筠的心间酸涩,一颗心仿佛泡在了那些喝下去的药里,声音里甚至带了丝怨。
“一件衣服而已,男人穿红衣其实的确不怎么好看,易旭还总说我娘们。”顾呈赖洋洋地换了只手抄写,字迹也是全然不同,双手写字这技巧是小时候一天到晚被逼着抄写给逼迫出来的,甚至左手的字还写得更好看些。
“易大哥说你让顾大哥去扬州了。”
“嘿,易旭那个嘴上没边的,什么都往外说。”顾呈唾弃了一句。
“是不是?”叶筠执拗地继续问着。
“大哥那是顺路,他本来就要去扬州办些事,我大嫂母亲就是扬州人。”顾呈随口扯着谎,顾扬分明就是为了他去的。
“唉,小叶子,前两天我在街上遇到一个老头子,硬是拉着我的手要给我看手相,小爷我闲着没事就让他算了,算得特别不准,这年头啊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算命了,都是瞎说。”顾呈又说了件事,怕叶筠继续问下去。
“有些话还是听听吧。”叶筠想到当年算命的给自己说的话。
“命是自己的,别人说的都不准。”顾呈的眼里透着几分倨傲。
“嗯。”
“小叶子,说好了啊,过几天一起出游,我叫上易旭和我姐一起。”人多也能开解开解小叶子。
“好啊。”
从头到尾,叶筠都背对着顾呈,春日无限好,叶筠闭着眼晒得有些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