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
连翘花丛后有声音传来，刻意压低的声线混合着急促的语调。他微微侧目，满枝金黄的间隙中隐约可见灰衣黑绦，银红双线锁边的绦带，是药芦仆役的标准服色。
“昨晚靳师兄说的你可想好了？”
靳师兄喔，那个跟他一同被俘又一同发配药芦的名门大弟子。近来四下无人时碰见几次，对方隐忍而关切地探问他的情况，有意无意间透露出逃离之路已渐在掌握，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见他没回应，连翘花丛后的那声音愈加焦急起来：“余华，你师傅也死了，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难道要在铭山上呆一辈子？跟我们走吧！我们苍梧山剑宗、气宗天下双绝，我爹便是剑宗掌门，以后你做我师弟。咱们早晚要报仇雪恨！早晚将这帮邪教歹人铲除干净！一个个都挫骨扬灰！”
说到后面恨声渐烈，音量有点失去控制。那人自己也意识到不妥，连忙收声住口，寂静了片刻，并没见异常，又重振旗鼓。
“靳师兄说了，那魔头不敢杀咱们，还指望留着咱们几个胁迫我们苍梧山就范呢。咱们身上的功力也没废，只是现下被药物压制，使不出来。哼！那小妖女装神弄鬼而已，没能耐真废人武功。等回到苍梧山，什么样的神医请不来，咱们不用稀罕她的解药。”
一口一个咱们，仿佛他真已经成为苍梧剑宗的弟子……没能耐废人武功么？若要挑断人手足筋脉，也就是她一句话的事儿。
“那小妖女可是邪教魔头的女儿！还能安什么好心？别看她现下还没动你，留着你的武功，收你为徒，不过是想换个花样折磨人罢了。你可别被她哄骗了，咱们趁着这个机会赶紧离开，还不晚！”
晚了。他的武功，没被顾心澄废，却被教主废了。如今练的正是那个邪教魔头口授的内功心法。他近来发现，教主本人也在修习同样的心法，只是进度快他许多。换个花样折磨么？或许——教主练功不畅，难以突破，教了他来试验进益之法才是更合理的解释。
“余华，你放心，我们定带你一起走！铭山也不过盘踞蜀南，只要能顺利下山，出了沐川，即便即便是那魔头亲自追来，也不需要忌惮他多少”
“徐华徐华徐华！”
迭声叫唤越过高低错落的林木传来，打断树后那人的絮叨，嚣张娇蛮的嗓音宣告邪教小妖女本人即将驾临。树后那人匆匆离去，慌忙中尤不忘嘱咐他一句：“别忘了”。
他静静站在原地，等邪教小妖女杀过来。
“哈，在这儿偷懒！”顾心澄过来了，叉手上下打量他一遍，微眯着眼，相貌不肖似那神情却极像魔头教主。
“不好好背书，是想再吃点毒药？”口吻也像。
不等徐华回答，顾心澄伸手就去揪他耳朵。这一揪真有点生气了，明明她每天都把不爱吃的菜色扔给他，结果他偏偏比她还长得高了！揪起来越来越不顺手！她把手收回来，怏怏地补踢了他脚一下，径自转身往林间小径中去。
“走！”
徐华跟着她，没作声。她“收留”他也有半年多了，好几天听他说过的话加起来也没她一天说的多。基本上她一个指令，他就一个动作，学医是这样，用饭是这样，去哪儿当然也不例外。这样子很好，也非常不好。她不需要应付他的疑问，但也很是无聊。所以，有些无关紧要的事儿，她愿意主动解释一下。
“咱们去重箐阁。”
她也说“咱们”徐华看着她，只见她露出教主式的奸险笑容。
“瞧瞧藏珍楼里有什么宝贝被偷了。”
据闻昨夜有窃贼光顾铭山，教主十分欢喜。平素找上门来的无不欲取教主狗命而后快，此人竟过他房门而不入，视他性命为粪土，难能可贵吖！难道教中还有什么东西比他本人更宝贵？简直岂有此理！
教主既欣喜又不忿，一时激动便不顾身份亲自出手擒拿。安排教中好几大高手分布于要道围堵，教主缀着他在铭山上兜兜转转如风穿行一个多时辰，及至此贼力竭方得近身，正期待大战他个八百回合呢，哪知一交手，三五招没走完就活捉了。原来此贼轻功不凡，武艺却甚是稀松平常。这般虎头蛇尾令教主及一干围观教众非常不满，都懒怠连夜动刑搓磨摧折于他，捆吧捆吧扔地牢，回去补觉了事。
顾心澄晚上睡得沉，不曾参与昨晚的盛事，早上起来才听侍卫说及，觉得这人得趁还没弄死赶紧去见见。
但那贼被关在北边地牢，她却领着徐华往南边重箐阁去。既然要去见贼，先看看贼惦记什么，也好知己知彼，坦诚相待嘛。
重箐阁藏珍楼，乃是铭山重地，玄冥教同仁在历任教主领导下搜刮来的奇珍异宝大都囤积于此。包括一些恶趣味的收藏，比如澜沧海闻人大掌门利用业余时间躲起来精心刺绣的丝帕，或者善志大师年轻时偶犯色戒赠与对方女子的信物之类的。
“送点什么不好，送片破瓦当算怎么个意思？”
顾心澄拿着人家的定情信物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遭，颇瞧不上，掂了掂，眼看要扔。守在旁边充当博物馆导游的男子心疼坏了，强忍着上手夺回来的冲动说道：
“大小姐有所不知。”
顾心澄表示同意，夸他道：“天底下最八卦的男人就是你聂奇书了，本小姐自然没你知道得多。”
徐华闻言瞥过一眼，那人竟然面有得色地点点头。
“多谢大小姐肯定。说起来善志大师乃是出身于前朝将门，可惜为奸佞构陷，满门倾覆，家宅也被付之一炬。其时，善志大师年纪尚幼，由忠仆藏匿，幸得逃脱，匆忙间只从檐上揭了这片被火燎过的瓦带走。后来不得已遁入空门避祸，此物一直带在身边，是灭门之恨的见证，也是对旧时家园的留恋。恨不得雪，恋无可眷，日日摩挲于它以致光润至此。大小姐您看这徽章，还有这儿，这是大师俗家的姓氏，想必都是大师亲手刻画。昔日大师将此物赠与梧桐女，乃是将身世姓氏双双托付，情深意重不可言喻！惜甚两人定情之后不久，乱兵四起，经年破败的前朝一夕沦陷，那佞臣昏君都作了灰烟，人世无常令大师大彻大悟，终是回归了佛门，叫人唏嘘啊！”
“唏嘘什么？”顾心澄不解，“仇人都死了还不好？正该跟老婆好好过日子啊，他倒回去做和尚，有病！”
“呃这”大小姐说得也有点道理，他竟无法反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