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迟念将手中的信用力握成皱皱的一团,须臾便化成灰烬从指缝中流走。然后,她站了起来从侧门悄悄退了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永春宫唤永春,并非因为宫中景色别致,四季如春,而是因为先帝的一个妃子—苏贵人,她的闺名唤晗春。关于这个苏贵人,众说纷纭。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长得何种模样。有人说苏贵人是先帝最为宠爱的妃子,不然何以以贵人的身份就为一宫之主?也有人说苏贵人并不得先帝宠爱,不然为何先帝从不夜宿永春宫?不管如何,都是后人的臆想,史书中关于苏贵人的记载只有寥寥几笔:苏氏,名晗春,于永和九年入宫封贵人。景帝以永春宫赐之。永和十一年春,苏氏病逝,景帝大恸,叹曰:“永春难以永春”。
正德十六年,北漠太子恳请留楚华体验风土人情,圣上因为永春宫距离后宫甚远且荒置多年,故特赐其入住永春宫。现在是正德二十二年,原来不知不觉,北漠太子已经留在楚华六年了。
“这是我刚酿好的杏花酿,你尝尝。用的可是今年初春的第一批杏花。”说着,一双修长的手就将斟满酒的酒杯递到南宫迟念的面前。
南宫迟念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赞美道:“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酒。”
“郡主若是喜欢,一会儿离开的时候可以带两瓶走。”波尔多说着,又将盛满糕点的盘子往南宫迟念面前推了推。
看着堂堂北漠太子,对待自家郡主那是又递酒水,又喂糕点的,生怕郡主渴了或是饿了的,剑舞觉得北漠太子的慈父光环太过耀眼。虽然,他比郡主大不了几岁。
“波尔多,你今天叫我来不仅仅是为了让我品尝杏花酿的吧?”
“北漠传来消息,父皇病重,我不日便要回去。到时候父皇若问起楚华国的事情,我该当如何?”波尔多皱着眉头,望着对面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开口问道。
“实话实说。”南宫迟念冷冷地出声。
似是没有料到南宫迟念的回答会这样干脆,波尔多迟疑了一会儿,而后开怀大笑。笑后又端起酒杯牛饮了几口酒,朗声道:“你就不怕我泄漏了什么不该泄漏的事情?”
“你会吗?”语气七分笃定,三分戏虐。
波尔多摇摇头,叹道:“你竟如此肯定我是你这边的人?”
“你,从来都是。”
说罢,南宫迟念起身整了整衣裙,就打算返回席上。天色已经不早了,不一会儿就要开宴了,希望自己还赶得上。临走的时候,还不忘让剑舞拎上波尔多许诺的那两瓶杏花酿。
“郡主,有些人,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些人。”
饱含凄凉的话夹杂着秋的寂寥一层层地扩散开来,南宫迟念的脚步却丝毫没有停顿,就这样,她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去问这背后的故事。
晚风吹散了波尔多的一缕发丝,他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望不见。然后,他踱步到一棵巨大的杏树下,抬首望着孤零零的树枝,似是在透过树看某个人。
你,从来都是。
这五个字组成的简单的一句话,力量是如此之大,可以征服一个人的内心。波尔多想,没有人知道他和南宫迟念认识的时间有多长,那段记忆太为遥远。
其实,六年前他岀使楚华的时候,他们已经认识两年了,只是那时她还不知道他是北漠太子。他们相遇在他最为落魄的时候,以一杯被下过毒的茶水结缘。断魂散,魂断天涯。从那时起,命运就将他们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不信巫山女,不信洛川神。何关别有物,还是倾城人。经共陈王戏……”
女子的歌声从宫闱深处传来,由远及近。宫廷重地,中秋宴时,是谁在唱这等艳曲?剑舞的眉头不自主地皱了皱,反倒是南宫迟念一副仿若未闻的样子,走得优雅自如。
“曾与宋家邻。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粉光犹似面……放肆!扰了本公主唱曲的心情,你们担待得起吗?还不快滚?”
不稍片刻,歌声再次传来。“朱色不胜唇。遥见疑花发,闻香知异春……”
远远的,一个粉色华裳的女子抱着一个酒罐子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嘴里不住地唱着那“不堪入耳”的曲子。环佩金钗都胡乱地挂在身上,随着脚步叮当作响。她走在这深深的宫闱里,走得很慢很慢,两侧高耸的楼阁和朱红色的宫墙慢慢地向后退去,带着属于深宫之中的悲寂。可是她的嘴里,又颂出了极为不符的曲调,似在哀嚎,似在嘲讽。
安乐公主,远比她看上去更决绝。
“郡主,如何是好?”眼看着她们就要与安乐公主擦肩而过,剑舞担忧地出声询问。这个宫里,是非太多太多,踏错一步,就将步入万丈深渊。
“非礼勿视。”依旧是平淡的语调,冷清的四个字。
就在朱红色的高墙前,她们同时迈出了一步,就此擦肩而过。一个走得端庄,一个走的潇洒。
“夜夜言娇尽,日日态还新。工倾荀奉倩,能迷石季伦……”歌声愈来愈远。
南宫迟念停下了脚步,仰头望了望头顶四角的天空,问:“剑舞,你可知这深宫的生存之道?”
“勿听,勿信,勿言。”
“剑舞,那你可知姨夫为何会对我宠爱有加?”
“因为郡主是皇后娘娘唯一的侄女,是沈家唯一的女儿。”
南宫迟念轻笑出声,嘲讽地说道:“这天下最不缺的便是唯一。姨夫宠我,是因为我和他最像。可我怎么会像他呢?自始至终,我所做的不过是让他们看到他们想看到的样子罢了。人们总是愿意相信他们所希望看到的事情。”
语罢,南宫迟念继续往观望台走去。
“她哪里静的下心来做这些?我也不指望她能长成什么淑女了。只是希望她能快快乐乐的就好。”
“是啊。那些世家小姐端庄归端庄,但总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哪里有咱们念儿的灵气?只要有本宫在,念儿就无需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当年也是在这宫中,那些场景还历历在目。
如今,她不再热情似火却能翻云覆雨。想着,南宫迟念的脚步愈发的快了。观望台,中秋宴,真是好戏最多的地方,而她,最是喜欢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