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从冉洛一同上来的，还有荔香与桃香，手里捧着大斗篷，里头滚着白狐毛，眼见婉婉抱着一个软垫子，睡在金丝软毯上，急忙过来，给婉婉盖上，一声声的喊着“小郡主”。
端瑞醉眼朦胧，扫了婉婉一眼道：“这个样子要怎么回去？便是有暖轿，难不成还能直接抬进暖阁里头去，不着一点儿风？母后今个儿是怎么了？”
冉洛不吭声，聆雪被桃香拿大毛衣裳裹着，说话都有些咕哝：“说好了，不醉不归的。”
冉洛低垂着眉眼，只道：“娘娘说了，要两位郡主回去歇息。”
桃香声音软了几分：“姑姑，两位郡主醉成这样，在清暑楼留一夜，也没什么的。”
冉洛方正道：“娘娘说了，请两位郡主回去歇息。”
桃香立起身来，到冉洛身边，轻声道：“姑姑，您也瞧见了，郡主这样子回去，怕身子受不住，外头落着雨丝，郡主脸都是烧的，这么回去，可不要闹一场大病？”
冉洛不说话，桃香扭脸看了聆雪与婉婉，抿唇道：“奴婢先去给郡主煮了解酒汤来。”
桃香下了楼，冉洛就站在原地候着，聆雪只做不见，心里头却明白，冉洛这是做给外人瞧的，若她真想要自己回去，这会儿她与婉婉早就在暖轿里头了。
聆雪这会儿倒庆幸，自己那日无意中开了轩窗，救得冉洛一命，若不是冲着这个，冉洛犯不着帮她。
端瑞只还递给聆雪酒水，两人再不说那些个体己话，端瑞只推了贾馨宁起来，三人继续喝。
过了一会子，却是端瑞跟前的白茶端了解酒汤来，端瑞不肯喝，推翻了道：“喝酒就是要喝个痛快，喝的什么解酒汤？”
冉洛没瞧见桃香，趁着白茶下楼的时候，问了句：“桃香呢？”
白茶道：“姑姑莫急，她怕姑姑为难，往仁明殿传话去了，两位郡主这样，实在是回不去。”
白茶一语，惊醒聆雪与冉洛，聆雪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来，就道：“将她喊回来。”
白茶不解，笑道：“郡主别担心，有奴婢们伺候着呢，桃香一会儿就回来了。”
冉洛显然也明白过来，聆雪担心的是什么，皱着眉，双手紧握成拳，却一言不发。
聆雪踉跄几步，要下楼去，却被冉洛扶住了，死死拽着她：“郡主莫急，等桃香回来，若是娘娘允了，郡主自然不必来回奔波。”
聆雪看着冉洛，冉洛没有躲避聆雪的目光，手上却微微用了力气：“郡主，吃醉了，这么出去怕要摔了跤。”
“夜色天黑，桃香更容易摔跤。”聆雪道。姜帝就在仁明殿里，桃香这样去回话，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冉洛温言道：“不会的。”
聆雪被冉洛搀扶着回了原位，端瑞目光在两人面上刮过，淡淡一笑，只做不知两人话语里的机锋。
时间过的越久，聆雪便越是不安，冉洛便更用了力气去压着她，不许她轻举妄动。
直到天明，桃香也没再回来，聆雪一夜未眠，眼神都有些空洞，冉洛却服侍着聆雪，让她们几人去祺云阁进学。
聆雪不挪动脚步，冉洛极低的说了句：“若真出了什么事儿，郡主此时回去，也于事无补，奴婢先回去，让浅诺跟着您。”
如此，聆雪才木然的往祺云阁去。
冉洛看着聆雪几人的背影，大步往锦月楼去。
迎澜正踌躇不安，见冉洛先回来，倒松了一口气，福身见了一礼：“姑姑。”
冉洛看着迎澜的目光，便知道出了事，问道：“人呢？”
迎澜皱眉回道：“送去了香玉宫。”
冉洛呼吸停了一下，缓了片刻才问道：“娘娘怎么说？”
迎澜摇头：“娘娘昨日身子不适，早早就去歇着了，人……人是皇上吩咐送去的。”
迎澜见冉洛不说话，试探着问：“姑姑，我能不能去瞧瞧她……我……我听说她被抬过去的时候，不大好……”
姜帝已经那样的年纪，昨夜仁明殿里响起哭喊声时，她立都立不住……
冉洛拍了拍迎澜道：“你且先待着，我去瞧瞧。”
冉洛从锦月楼出来，直奔香玉宫，香玉宫才收拾出来，宫人们还在四处清扫灰尘，冉洛进去，都没人注意到。
内殿里，桃香惨白着一张脸躺在架子床上，直愣愣的盯着帐子顶，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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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桃香。”冉洛轻唤了一声儿，桃香木然的转过头来，眼神空洞洞的，似是瞧见了人，又似是什么也没瞧见。
冉洛猛地停住脚步，再也不敢往前去，好似瞧见了从前的自己。
冉洛好半晌才缓过神来，面色有些苍白的往前走去，见桃香依旧直愣愣的盯着帐子顶，只得轻唤一声：“小桃红。”
小桃红是桃香初入宫时的名字，从内务府调来调去了几番，如今还能有个“桃”字，是跟从前一样的，已是难得。
桃香眼眸动了动，瞧见是冉洛，泪珠才滚落下来，反反复复只喃喃道：“姑姑，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冉洛咬着唇，好半晌没说出一个字儿来。
桃香只一句句的重复着，只有离得近了，才能听得清，她说的是什么，但冉洛知道，若是这话被旁人听了去，桃香便只有一死了。
冉洛深吸一口气，扭转身，立到门外，点了一个才留头的小宫女道：“我奉皇后娘娘之命，特来瞧瞧桃香姑娘，这会儿要给桃香姑娘沐浴，你且守在这里，别让人没头没脑的冲撞进来。”
小宫女乖顺应下，规矩的守在门边。
冉洛再进得殿门，桃香依旧在内殿里呢喃着，嘴巴在不停的动，声音含混不清，只眼角的泪水不断滚落，已经濡湿了银红绣花软枕。
冉洛看着桃香这个模样，将绣鞋脱了，与她并排躺在架子床上，时间似乎一下子倒回到多年前……
“小桃红，你知道这些年我去了何处吗？”冉洛盯着石榴红湖绸帐子顶，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来，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忆起那些年的过往。
桃香只喃喃自语，却也知道，身边之人是可信任的，身子渐渐靠过来，倚着冉洛的肩头无声垂泪。
冉洛知晓桃香不会回答，自言自语一般说道：“那一年，我替娘娘出宫办事，被人打晕，第二日醒来，便如同你现在一个模样，起先我以为，娘娘总会派人来寻我的，我等了一日又一日，等到第二年，第三年，终于死心了。那时候才明白，不是那个人藏的我太深，娘娘找不到。”
冉洛直到这个时候才落下泪来，那掩藏了多年的泪水，一旦滚落，便瞬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以为再也不会提起的过往，那掩藏起来的伤疤，再次揭开，犹如当初一般火辣辣的疼。
“直到那人死了，我再次入宫，才晓得，宫中人皆以为，我是被娘娘嫁了殷实人家做主母，所以，从来没有人找过我，也就从来没有人知晓，我那时候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冉洛声音渐渐冰冷，仿佛牙齿都被冰覆了一层，没有任何温度。
桃香倚在冉洛身边，极轻的问：“姑姑是被娘娘送去的？姑姑嫁的人……也是个……也是个年岁极大的吗？”
桃香说不出一些话来，只仿佛溺水之人，找到了同样落水的同伴，即便明知道自己就要溺水而死，还是有一丝丝欣慰，好在不是她一个人走上黄泉路。
冉洛沉默了一下，徐徐的念出那三个字来：“曹公公。”
桃香瞪大了双眼，曹公公，姜帝身边的红人，去岁才没了的，原来这些年姑姑竟是在曹公公的外宅里。
桃香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倒是冉洛抹去泪水，冲她淡淡一笑：“听了我的事儿，你是不是就想开了些？你总归比我好一些，能得名份，能得荣华富贵，皇上也绝活不得十年了，不是吗？”
“姑姑……”桃香侧脸看冉洛，咬着唇，低声在冉洛耳边说道：“皇上他已经不行了。”
冉洛皱眉看向桃香，桃香声音极低的补充道：“皇上，昨日……用……用的羊骨……”
桃香没说完，就被冉洛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神色肃穆的警告她：“这话再也不许说！”
桃香知道其中利害，若不是冉洛，她谁也不敢说，若不是知道冉洛被送去曹公公那里，她也绝不会说出这句来。
冉洛见桃香用力点头，这才松开手来。
两人皆是大口大口的喘气，没人比她们更明白，与这样的人在一处，是如何的生不如死。
“事已至此，你想生想死，自己选一条吧。”冉洛坐起身来，低哑说道。
桃香已然回神：“自是要活！”
“要活，这日后的日子有多难，你该是明白。”冉洛盯着桃香，她是如何一日日熬过来的，没人比她更清楚，那软刀子钝肉的痛楚。
“知道。”桃香攥着拳头，薄唇微抿：“但我不能就这样死了，然后看着害我的人，在这世上活得好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