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长成这样,有大半都是遗传我妈妈。”
许越城没头没尾的突然说到,林谨正洗着扇贝,在水声中应了一声。
“我妈妈长的很好看,当时跟我爸爸结婚的时候拍结婚照,照相馆都没要钱,就是要求能把照片洗出来放在店里。当然我爸爸也很英俊,是那个年代标志端正的长相,也就是靠着这个长相打动了我妈妈。”
“但我爸爸那时候很穷,真的很穷。他是律师,没有案子的时候几乎就是零收入,我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都是住在出租的平房里,就一间屋子,做饭还要去走廊上,洗公共浴室。”
“后来我妈妈就每天跟他吵架,每天跟他吵架,没日没夜的争吵,砸东西,说我爸爸没出息之类的话。”
许越城其实正理着麻绳准备绑螃蟹,此时此刻理开了那一团绳子,咬了一头,说话有点含糊不清。
“然后我妈妈出轨了。”
“还把别的男人带回过家,我就在衣柜里看着。”
林谨把洗干净的扇贝沥过水,扣在一只盘子里。其实这个场景不是什么适合说这样严肃话题的时候,但是许越城说了,她就这么听着了。两个人就像厨房闲聊一样,聊着这样放在许越城身上有些不堪的过去。
“后来就是更凶的争吵,两个人还会扭打起来。其实我妈妈没有什么错,她长得好看,又是省剧院的演员,追求者大把,从小就没吃过苦。我爸爸那时候确实给不起她好的生活,我们家有时候连饭都吃不起。”
“后来我爸妈就离婚了,我妈嫁给了一个很富裕的追求者,抛下我跟我爸。说来也奇怪,我爸妈一离婚,我爸的事业就蒸蒸日上,不但接了几个大案子攒了一点名气,还赚了钱。”
“周阿姨就是我爸爸的助理,从我爸最穷的时候就跟他认识了,一开始是同事,后来变成助理,最后嫁给了我爸爸。”
“其实平心而论,周阿姨很好。无论从性格还是事业上来说都跟我爸是天造地设,他们现在也有个女儿,一家三口和谐完美,像是教科书上的五好家庭典范。除掉我,我爸爸现在拥有的一切简直就是成功的代名词。所以我偶尔会觉得,我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许越城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根本不合适的两个人一时冲动,错误的在一起了,诞生的后果却要延续好几年,甚至还要下一代去承担,太残忍了。”
其实事实比许越城叙述出来的更加残忍。那段时间小平房所有女人都在对他妈妈指指点点,所有男人都在对她爸爸指指点点又忍不住来他妈妈面前献殷勤。
律师的基本工资几乎可以忽略,只要没有案子,他们家几乎饭都吃不上,他妈妈就会接受一些来自“领居家的好意”,然后在隔着门的妇女骂骂咧咧的声音中,父母又会摔碎所剩无几的几个碗,开始新一轮的争吵。
因为从小就长得清秀,在老师眼里这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是话不多,又对他的家境比较同情,于是会多照顾许越城一点。但在其他小朋友的眼里,这个不说话的比女孩还好看的同学就是个异类。
于是许越城的童年几乎就是在父母的争吵,领居家的指指点点和同学们的排挤推搡谩骂中度过的。
他学会了缄默,学会了看别人的脸色。
直到他的父母终于离婚,他的父亲终于发迹,买了房,娶了周阿姨,将他从最差的公立小学转到了私立学校去。
他的家长会一直都是周阿姨去开的。
离婚之前没有谁去开他的家长会,离婚之后爸爸就忙了起来。
周阿姨总是温柔大方的样子,穿着一身套裙,得体端正,对谁都温和有礼。而许越城也是一副良好教养的样子,被班主任领来班上的时候穿着衬衫校服,安静的站在讲台上,嗓子清亮的念了自己的名字。
他在所有小孩都很吵的年纪却并不呱噪,只是安静的看着书。也不知道是私立小学的校风好一些,还是家庭对他的影响终于远去,同学和老师们直到毕业,都认为他出身于一个书香门第。
但谁都不知道,在周阿姨之前,他过的甚至算得上是被戳脊梁骨的日子。
“所以我一直都觉得,无论是选择朋友还是选择伴侣,都应当谨慎无比。选择是一件应当被慎重对待的事情,因为最后对你这个选择负责的人可能不单单是你自己。“
许越城学会了周阿姨的大方得体,凡事体谅他人三分。
缄默又温柔,谁与其相处都是像他看起来赏心悦目那样,如沐春风。
但他在优秀着做着别人家的孩子的时候又掩盖着他对于原生家庭的反应,旁人的猜测跟认知与他的真实经历太过不符,于是许越城从小就与身边人并不算亲厚。
在彬彬有礼下隐藏着的其实更是一种疏离。
那不算是一种隐瞒,更不是一种欺骗,只是一种出于生理的自我保护。
从没有人教过他如何与他人相处,他却无师自通的学会了一切,戴上面具,彬彬有礼,以一个谁都能接受的姿态,去拥抱这个世界。
但实际上在他父母离婚之前,他甚至有饭都吃不上的时候。
更勿论被爱。
这样出生的小孩,要么厌世成为反社会极端报复分子,要么就是温柔如海,理解芸芸众人。
显然许越城是后一种。
许越城也不知道为什么,多少年从未与人提及的话题,方才在季令东面前都没有暴露分毫,只想堪堪避过,此时此刻就在林谨面前,这么坦然简单的说了出来。
林谨身上总是有一种令人莫名安心的感觉,与之相处的时候令人放松。她看问题的角度同常人不一般,仿佛天大的事到了她这儿也只是一个灵动的微笑。
没有什么不可被谅解的。
果不其然,林谨听完了许越城的叙述,点点头,“可是你值得被爱啊。”
“你的父母失败的婚姻,并不能证明你爸爸不好,或者你妈妈不好,只是他们或许并不适合在一起而已。所以你爸爸离开你妈妈后会事业有成,你妈妈也应该如愿以偿嫁给了她想要的家庭。”
“这是你父母的人生,可你不是你父母的延续,也不是你父母的衍生。你是许越城,完完整整独立的许越城。”
“你走过的路,听过的歌,爱过的人,都是你的。而爱你的人,爱的也不是你貌美如花的妈妈,也不是你事业有成的爸爸,而是你,你这个人。”
林谨说着,感觉自己下一句就要蹦出一句比如我了,赶紧止住了话头,吐了吐舌头。
许越城看见她突然作怪的表情,也愣了愣笑了起来。
他将一只绑好的螃蟹放在篮子里,“所以我会深思熟虑,行事十分谨慎,力求面面俱到妥帖无比,却忽略了你今天说的随心,现下一听,颇为醍醐灌顶。定要送你点东西,以作报答。”
他的语调是标准的舞台剧强调,书生上身,也算应着林谨的搞怪动作,果不其然逗的女孩咯咯直笑。
“那我就不以贵重推脱了,谢过公子!”
祝融是在半个小时后又进来的厨房,香味已经飘了整个屋子。
他蹿过去磨着林谨开锅,林谨只好垫着抹布,揭了炖锅盖子,霎时间白雾蒸气袅袅,散了人一整面。
已经炖入味的排骨汤咕嘟咕嘟冒着冬瓜的清香,勾的祝融扭动着不肯离开。于是林谨只好拿了只小碗,先给他装了一点,祝融这才心满意足的端着离开了厨房。
等祝融走后,许越城将螃蟹端出了锅,烫的双手不停的摸着自己的耳朵。
林谨笑着也给他递了碗汤,“既然祝融都以身试毒了,那你也来点?”
许越城端过来吹了吹喝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去,表情就不停的说着,“好喝好喝!”
惹得林谨又是一阵软软的笑。
端菜倒是不用他们俩来,有积极的祝融一手承包,等他俩脱了围裙把厨房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再来到餐厅时,桌上连红酒都开好了。
许越城过去一看,“哦豁,小季总大方!”
季令东笑眯眯的说,“晚上出去一切开销都挂你账上,谁让你爹坑了我爹几千万。”
许越城一头黑线。
桌上的菜颇有几分年夜饭的味道,海鲜跟大菜叠了一层又一层。季令东舍得花钱买食材,林谨手艺好,叠在一起让祝融吃的赞不绝口,筷子从头到尾就没停过,生怕停了一刻就会饿死似的,让人怀疑他是怎么保持身材的。
客厅里的投影仪放着一场张学友的演唱会,歌神磁性深情的歌声回荡在屋子里。
饭后季令东翻出一把吉他,祝融眼睛一亮就说这可是许越城的老本行,就要他来伴奏。
季令东死活抱着吉他不肯撒手,非要郑颜先点首歌,郑颜说你随意发挥,于是风骚的小季总一个扫弦张口就来了一首《喜欢你》。
季令东唱起歌来没什么专业技巧,却胜在嗓子好,带着磁性的男声放得开,一首有些缠绵的情歌硬是被他唱的大胆又热烈,高调又动情,惹的郑颜是脸上一阵被气笑了的表情从头听到尾。
小季总趁热打铁,唱完了把吉他一丢就去粘着郑颜了,祝融把吉他给许越城就开始翻歌单点歌。
结果祝融同学悉悉索索找了半天,跟许越城一说,两个人也不知道在宿舍配合过多少遍了,几根弦轻轻一起,前奏就开始了。
许越城的吉他就像祝融说的那样,是专门学过练过的,跟季令东这种没什么事干为了把妹什么都站了点皮毛的不一样。前奏一起就听的出来,音节转换自然,细腻的前奏声流水一样倾斜而出。
“徘徊过多少橱窗,住过多少旅馆,才会觉得分离也并不冤枉。”
“感情是用来浏览,还是用来珍藏,好让日子天天都过的难忘。”
祝融先开的嗓,是一首有点旧的情歌,国语爱情转移,粤语富士山下。
偏偏他唱的是爱情转移。
这下连林谨都笑了——这针对性也太强了。
季令东抓起拖鞋就要殴打祝融,祝融还唱着歌就赶紧躲开了,一首好好的情歌被他气喘吁吁的笑意歪曲的上气不接下气。
许越城看着追追打打满屋子跑的两个人笑了起来,拨着吉他弦,终于开了接下去。
要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
那种一瞬间世界明亮起来,安静下去的感觉。
林谨不是没有停过许越城唱歌。许越城唱歌好听也是连港人尽皆知的事了,毕竟能在晚会上有独唱节目的人嗓子自然差不到哪里去。但这也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听许越城唱歌。
没有音响效果,不加设备电流放大,也没有现场修音。就是简简单单的抱着吉他,自弹自唱。
许越城声音好听,像下过雨的山谷,煮茶的紫砂壶,此时此刻低低的唱着一首颇久的经典情歌,抱着吉他的小臂修长有力,指节干净白皙,林谨突然觉得,什么都值了。
她因为进组加的班,熬的夜,提心吊胆押着一口气撑的场面,只一首歌。全都值了。
“把一个人的温暖藏进另一个的胸膛,让上次犯的错反省出梦想。”
“每个人都是这样,享受过提心吊胆,才拒绝做爱情待罪的羔羊。”
“回忆是抓不到的月光握紧就变黑暗,等虚假的背影消失于晴朗,阳光在身上流转,等所有业障被原谅……”
恰好这时候祝融气喘吁吁的把自己摔回原位,倒在沙发上,骤然拔高了八个音节:“爱情不停站,要开往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哎呦!”
变调的句子倒像是冲着季令东喊出来的,结束他的是季令东铺天盖地的巴掌。
季令东把祝融摁在沙发上殴打,许越城抱着吉他看着他俩笑的乐不可支,林谨看着他完美的侧脸线条,心想,这就是我的心上人。
他真好。
什么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