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显出一点催债脸的大伯母愣一下,赶紧换成微笑样子,笑嘻嘻偷眼看着阿桐,语速快了许多,边拍大腿道:“难怪是读书郎!14岁便考得上童生的,怕不是沾了文曲星的仙气?瞧这体面模样,瞧这相貌堂堂……你那几个堂哥若往跟前一站,怕不比成泥猴子!唷,阿桐要去县里书院念书?那不是还要做秀才相公?那社师再没眼色不过!一辈子挣扎不出头,只是个白头老童生的出息罢了,竟敢在族长面前咒阿桐也一辈子童生!”
一个人说得热闹极了。
顾二姐却不再解释,就像听不懂这么明显的探问,只专注眺望水道上游航船来处,鸡同鸭讲随口道:“前几日我兄弟不过略觉不舒服,六婶急忙来看,还做主请里正问道士拿了几张符,烧了灰兑水喝。族里的五伯、十二堂哥也都送了些补品来。”
顾桐大写的囧转换成面瘫脸。
——默默领会神助攻二姐的吐槽潜台词:哼,看你多瞎,竟然觉得我弟一时忘事,就前程尽废,想落井下石。连里正、族长太太六婶和其他体面的堂兄弟,都要给我弟面子的!
水边蹲着的顾九突然悠悠吩咐道:“二姐,长辈面前,须得礼敬,方是我们乡里人家的体面。”
顾二姐赶紧携了阿桐的手靠近父亲,恭声答应。
顾九看着儿子的眼神依旧疲惫苦涩,嘴里却不紧不慢道:“童生也确实不算得甚么,连支撑社学尚有不足。总要考过院试,入学了是个生员名头,才好见县老爷都不跪,可以站着回话。”
顾九直白的炫耀是会心一击。大伯母遭到暴击伤害,看着阿桐的眼神游离起来,一时畏惧欣羡、一时撇嘴角讥嘲不屑,精彩得很。
看着阿桐跟二姐携手站立小埠头,不言不动,并没有疯傻样子,旁边就有相熟的堂亲笑着帮腔:“九哥说得客气!阿桐这童生,堂皇读书人的身份,多少体面!县里三衙六班诸位爷们、里甲粮长,真见到阿桐,哪个不客客气气唤一声‘小友’?”
确实,大明的读书人彼此论交情,先排功名、再论年纪。只要是童生,不管四十、六十岁都被叫一句“小友”;只要考上秀才,哪怕才十四、十六岁,称呼也立刻升级成为“朋友”或者“老友”。
大伯母的笑容撑不住了,只好干巴巴地更大声呵呵。
顾桐暗暗调整对两位家人的评价:虽说表象苦逼,却都不是简单的包子,这战斗力,必须是见过世面的牛逼人士!
但,战斗力这样爆表的老爹老姐,昨夜都为个划船的小人物想典买二姐而忧心不已,可见在这个时代,“有未来典史做靠山”是何等厉害。
说话间,埠头边陆续多了好几个农妇,有年轻小媳妇,也有中年妇人。地方窄,不能都到条石铺的埠头上来,大多零散地三五结伴站在草地上,手里提着瓷瓶、瓦罐,彼此随意招呼说笑,入耳都是些“今年日头足,芋艿价钱上不去”、“我家房顶漏,只怕挨不到端午,需尽早请了人来捡瓦”、“六陈铺子竟不肯用芸薹子换盐,只收米”之类日常闲话。也有盯着阿桐瞧一眼,问二姐“你弟弟去县里念书么”。
大多人嘴里说着话,却都分神眺望上游,显然是等船。
这些妇人们的共同点,是身材纤细却结实、面皮颜色暗,骨节粗大。
来自美女形象轰炸的现代,顾桐第一眼也只觉得顾二姐容貌清秀,但她站在这一群矮小黯淡的乡村妇人之中,瞬间被衬托得身段高挑、脸蛋美丽,升级为出众美女。
妇人们有招呼顾二姐的,也有笑眯眯打趣黄毛小妮子“柳芽儿懂事了,看见读书郎便脸红”,急得她忙乱躲闪。
顾桐被一群妇女叽叽喳喳吵得受不了,见顾九身边也有两、三男子,或挑担、或扛背篓,大多沉默,也偶尔闲聊几句农事。赶紧悄悄往他们方向挪两步,掉头默默望水面,一心盼着大家在等的船快点来。
正捱时间,一苍老面容的矮瘦妇人走到埠头,不错眼地直奔顾二姐,凑近做出贴心讲悄悄话状,说话声音却并不太小:“二姐是来看人的?……都说顾家二姐人才出众,看看这肉皮子生的多嫩!在家辛劳这些年,反倒出落得更好了。”
一边啧啧,顺便偷眼瞧顾桐,却并不搭讪,就像不认识。
顾二姐脸色一肃,眼眶中泪意便泛出来,却强忍住,只冷冷道:“聂婆子,我阿爹兄弟都在,你莫胡呲。”
聂婆子小心打量顾桐一眼,却不看顾九那边,只嘻嘻道:“那边又托人来问,只盼你早些拿主意……做航船人家手里有现钱,难得人家不嫌弃你三十了,一心满意你生得嫩相,且绩麻织布都是好手。若你运道好,典把他这两三年里生出个儿子,就终生有靠了!” 伸出手指头比一个“二”,聂婆子嗓子都逼细了,道:“他出这个数!二两雪花银——半个月起早贪黑织一匹纻布,也不过两钱银子!只消三年,养老钱便着落出一半!”
顾九只冷冷一句:“我家不典卖女儿。”再也不睁眼看聂婆子。
顾桐装久了智障,努力回忆原身怎么解决这些问题,却发觉原来的记忆只有读书背书,完全没发参照。
顾二姐只牢牢牵着弟弟的手,手臂却在颤抖。
就像听不懂顾九的拒绝,聂婆子有恃无恐,依旧用大家听得清的小声嘟哝道:“人家多本事,一年到头挣下来,吃用不愁,还能存些银钱。家里没田地是真,也早早备好了现银,但凡有人出手便买!”
顾二姐不回答,只又无声摇两下头。
一旁还洗衣的大伯母手底下木棒啪啪打衣裳,高声自言自语道:“莫说傻了一年多的人能不能好,就算好了,就一定考上秀才?再说了,秀才也不过赚那些出息,还能养一个寡妇姐姐的老?亲生骨血才靠得住哇……哼,只剩个破祖屋,跟一隙苎麻田,欠了许多钱不还,还装出有头有脸……”
聂婆子见有人帮腔,语气更推心置腹:“你弟如今不晓事,哪知道家里多个守寡的姐姐,媳妇难娶。等来日明白了,总要说亲吧,要娶婆娘进门掌家吧?待阿爹年纪大管不了,弟媳妇手里讨碗饭吃,苦煞人哉。”
两个婆子一高一低闲话、众人窃窃私语声中,顾二姐却只盯着上游,如释重负道:“航船来了!”
等船的众人都欢然,各自起身忙碌,或整理要上船的箩筐,或翻腾柳篮准备接船。
河道上游漂来一只木船,瘦长的半乌蓬船身,并不宽敞,就算大家彼此谦让着挤一挤,挡雨遮太阳的座位也只三四个,算上露天席地位置,放了箩筐,勉强只能坐十来个人。船尾站着个瘦高的精悍中年汉子,远看胳膊、面皮都是深色,典型老实农民样子,只眼神有些隐藏的精明,不紧不慢或点篙、或摇橹,控制着木船靠岸。
借水势,船速不算慢。
妇人们也不急躁,等船停稳了,就挨个儿上前,有叫“他周七叔”的,也有直呼“周七”的,依次递出手中瓶子瓦罐,要打半斤“西”、一斤“咸海油”或半斤菜籽油的,极少数递一串半串铜钱,叮嘱买盐或豆豉。顾桐特别注意了,完全没有纸质钞票。
接过每个人递出的家什,周七都大声重复一遍需求,比如“顾五阿姆家八文金背钱,打咸海油一斤”。偶尔也会皱眉,客气道:“你这老宋钱年月久了,磨得太轻薄,只怕油行有话讲,三十文不够打一瓯菜籽油。”或者笑眯眯提醒某位妇人:“这可是新铸的镟边官钱,市面上极难得看见,铜好,分量又重,两文当得三、四文花销。阿婆要不要收起来?”
原来这人就是周七。
顾桐认真听着众人的对话,渐渐地,注意力中心却转移了——他们自若地提及“金背”、“老宋钱”等,周七还常常强调不收“劣钱”。
他们真的只是在说货币吗?怎么听起来,比拍卖市场的古董钱币的花样、品相还要多?
而顾桐真正在意的是:能流畅说出这些话的周七,绝不会只是一个划船的!
埠头忙忙碌碌,妇人们交代清楚要代买的物事,都忙忙你呼我唤,各自嬉笑着结伴散去。另外几个带着东西的男子早互相帮着上船了,安顿好东西,挨着坐定。
虽说埠头周遭围着的人十之七八都是妇人,却并没有哪个女的登船。
这么乱,顾家大伯母没法洗衣,自然退开等着,嘴里却还念叨:“会念书的讨族长欢喜,也就罢了。如今说是不傻了,也很该巴结下航船周七,学着买卖布疋盐米,混个生计,总好家里寡妇抛头露面,又还不出债来!”
顾九只当聂婆子和这顾家婆子透明,铁青着脸,一手一个拉儿女上了船,交了每人一枚铜钱的船资,把顾桐拉到乌蓬下不晒的位置坐好,才和二姐两个都盘腿坐船板。
有两个年轻男子的起身拎起竹篙,点入水中,显然是要帮忙划船。
周七只悠闲握橹,擦擦鼻子,并不看顾九这边,却木着脸喝道:“直到端午节前,有龙神爷爷护佑,都不忌妇人坐船。还有想去县城的也可,只手脚快些。”
四下有低低的笑声。
也有妇人惊喜:“果真端午前不忌的,我也下县里!”
零星几个妇人小跳上船,自在船头盘腿坐定。
纷乱嬉笑声顿时变热烈,闹哄哄中,也有人问顾九:“都说你家田底田面都卖尽了,今日全家都去县城,这是要典卖了女儿过节?”
更有好心的,见顾桐坐船姿势狼狈,伸过手扶定,笑道:“读书郎莫怕,溪水里行船都晃,只要放松了力气,随摇晃靠定船舷,就不碍。”
顾桐想用这时代的礼仪拱手为谢,但一动就觉得小船晃,像要掉水里,只好呆住不动。
大家都听说他痴傻的事,又看在他是全船唯一穿靛蓝长衫,也没人跟他计较礼仪。
周七一直眼角留神顾二姐,见她只依着父亲弟弟垂头而坐,眼色略沉,却没任何多余的表示,周七低头往掌心啐一口,狠狠握紧了橹,摇船进入航道,命那两个持篙的点水配合,小船款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