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至心灵,顾桐猜到了其中关联,笑眯眯道:“我二人溺水,多亏汪三伯搭救,还交代我等,可以来这边讨碗热汤喝。在下急着赶路,您看这位老师也多半有事要办,就不想再去找人家讨替换衣衫,不如老人家看在汪三伯面上,帮着想想办法?……衣衫如何不拘,干爽就好。”
顾桐一边说着,打量自己贴身短衫中裤惨不忍睹,手伸进贴身短衫努力掏来掏去,只得缝在胸口内袋里几个铜板:珍贵的卖布碎银子让二姐带回去了,他身上只有零星饭钱,连回去的船资,都是指望顾九卖了东西就能宽裕。
但几个铜板也是态度,他忝着脸,赔笑递上这区区七个铜板,苦笑:“这几个钱做不得用场,给小子买糕吃……求老人家给个地址,我记得汪三伯姓名,待水退了,我专来信州还衣裳钱。”
老妇人瞟一眼旁边负手而立的老头,只湿透了而已,红光满面、神态从容,并不算太狼狈。她再打量衣衫凌乱、还只是半大少年的顾桐,摇头叹道:“作孽唷!你才多大点人,就自己出远门。穷家富路,这钱万万不能要。只是衣裳……我家大儿托人给老汉带了一身回来,喏,我老头就是你们见过那汪三。若这位老爷不嫌弃粗葛布,我去寻来。”
乡村老妪嫌弃批判的眼神,让从容等待的欧阳必进醒悟:看这最多十二、三岁的顾桐,并不是书童之类的下人,而是正经读书人,此刻却在帮他一个成年男子交涉,出面借替换衣服?
的确,他身居高位已久,习惯琐事都有下人奔走,很自然就看着顾桐奔忙。可换了旁人的角度看,这驱遣偶遇的热心小书生,实在也太不地道。
但……哪位官老爷会随身携带银钱的?
遇到顾桐时,欧阳必进年五十六岁,已是两广提督,跻身一方诸侯级别的高官,正去两广梧州上任,路过玉山。
欧阳必进仕途通达,才二十三岁就中举,考上正德八年(公元1513年)的江南西道乡试,正德十二年登进士第,直接留京授礼部主事。不过他生性能做实事、不擅长周旋,留京并不是好的选择,故而选择去做地方官,辗转宦途多年,嘉靖十四年从福建布政使司左参议升官至四川按察司副使,算是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名字开始有资格出现在《实录》中了。三年后从广西布政使司左参政为浙江右布政使。考满转浙江左布政使,嘉靖二十三年升为皇明第一个“特区”郧阳的抚治,还加了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头衔,表示他是代表中央监察地方的官员,不是纯粹地方序列官员。
欧阳必进能青史留名的理由,不是官职,而因为他是个古代官员中罕见的科学家!
到任勋阳不久,欧阳必进遇到当地牛疫,耕牛几乎死尽的郁闷事件:农民无奈只好人拉犁耕地,苦不堪言且不说,粮食产量也必受到严重打击。郧阳并不是普通地方,而是一个从流民、强盗众手中平定不到五十年的新地区,一旦农业崩溃,很可能再度流民遍地,重新回到荆襄盗寇的世界。这里是湖北、河南交界处,算得上国家腹心地区,要是在他任上局面混乱,后面极其严重有木有!幸亏欧阳必进有诸葛武侯之才,从家乡提水辘轳得到灵感,查资料见到唐王方翼遗制的人力耕地机草图,立即亲自动手仿制,并在耕种使用中不断改进机关,定型为“人力通过滑轮绞动绳索牵引耕犁”方案,省力高效——后世的电犁就是受此启迪,最后研制成功的。
当然欧阳必进科研攻关不是为了科学,而是要保住粮食产量:促进农耕,是炫目的政绩。叙功后,他第二年就升职总督粮储兼巡抚应天。“粮督”已经是地方上有数的大员之一。做粮督时,欧阳必进在应天府主持三吴水利,一年就修浚了松苏水利,叙功升兵部右侍郎,仍兼原职总督漕运兼巡抚凤阳。
不久,广西山川险恶、群盗出没,欧阳必进临危受命,被任命为提督两广军务兼理巡抚(历史上,欧阳必进任两广提督晚一年,为剧情改了)。知道两广局势不妙,欧阳必进尽快上任,不顾南方道路正在汛期。
这样履历辉煌的高官欧阳必进,当然不会把一件葛衫的价钱放在心上。
但眼看着汪老太终于禁不住顾桐的求助,收下少得可怜的铜钱算定,找出一件粗葛短衫和下裳,除了干净之外一无是处,欧阳必进还是动容了,正色谢过,才进屋去换衣。
顾桐见这老头就觉得亲切,主要是欧阳必进肌肤细腻、营养优良且隐约傲然的姿态,更接近他来的那个世界的老头们,让他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愉悦心情。
自然也乐意顺手帮到底,向汪老太讨热水拧了干净布巾送进房间,乐哈哈道:“这位老师,擦干水再换衣服,不然还是会生病的。”
欧阳必进还以为这小书生领悟了本官的王八之气,跑前跑后装出佣仆的殷勤,不过是想讨好了大官好混得好处,耍些小聪明罢了。
如果不是激赏顾桐激流中舍己救人的仁者心肠,哪里肯给脸让他贴身跟随?既然这么想,自然被服务得心安理得,只淡淡“唔”一声,接过热布巾,继续当顾桐透明。
本来就没指望萍水相逢的老头怎么回报,顾桐揉揉鼻子,直接回到门外。
汪老太已经撮了一张长条木凳在树下,正捧了大半碗热汤,笑眯眯招呼道:“小哥来吃些米汤。”
顾桐刚要接,转眼见汪家那小孩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眼睛却像是要掉进米汤碗里。顾桐再饿,“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教育在耳边轰轰作响,习惯作祟,连忙端过米汤递给孩子,招呼他喝。又连连道谢,还笑道:“晚辈顾桐,汪嫲嫲喊我阿桐就好。”
汪老太赶紧搂过孩子,粗糙的手背抹一把眼角,叹道:“桐小哥莫笑话,正是青黄不接时,家里喝了好些天糠粥,全靠苜蓿熬春荒。闻到米香,这小儿便馋得没样子。”
小孩根本无心听大人说话,只直愣愣盯着碗。
见汪老太招待客人的决心,顾桐只好一扬脖子,咕咚咕咚痛快喝下半碗米汤,再递给小孩,他接了碗,一溜烟跑不见。
顾桐拱拱手:“不知汪嫲嫲怎么熬的米汤,好香!不知能否再来一碗……只怕那老丈淋雨泡水的,也需垫垫。待我们去信州城里,他寻着家人,就无事了。”
絮絮闲聊着,顾桐不由牵挂顾二姐:她跟同村几位妇人同回家,肯定不会有意外。但天色将晚,她一个人敢不敢入睡呢?刚刚遭灾的信州城多半秩序混乱,找人不容易,总算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好处,是顾九多半找不到逆水的船回玉山,不太会半路错过。
心思浮动,顾桐在某一瞬间,突然有一丝明悟:这个世界猝然变得鲜活而真切。大明不再是一场荒诞的梦,也不是一个升级打怪游戏,顾桐正在经历的,是这血肉之躯的真实人生,淋雨会冷、被敲闷棍会死,跟亲人失散会想念……天灾人心都难测,他得傲娇老头和汪三伯先后相救才死里逃生。汪老太温暖的眼神,更让顾桐心里像是堵着什么,没法精准计划下一步,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总之先想办法进城。
欧阳必进习惯了佣仆伺候,自己擦干且换衣服并不顺当,幸亏他个性不急躁,慢悠悠一边回想,一边尝试。
农家土坯房不太隔音,听见外头老妪跟顾桐闲聊,这家主名汪三,村名是湖州尾,很靠近信州城码头,属广信府上饶县管辖。
家里没有地种,汪家儿子一直在铅山河口镇打工,帮往来船只装卸茶叶,还能有些闲钱寄回来养活父母妻儿。今年被点差役,去五十里外的驿站做苦力,年底才能回来,顿时就饥荒了。儿媳为多留口吃食给才周岁的儿子,前不久饿得逃回娘家。
乡里妇人不出门,汪老太生平走的最远的路,就是当年从十五里外娘家枫岭头村嫁过来,连县城都没去过,更没见过信州城墙。她翻来覆去惦记的,也只是“嫁出去的闺女家水冲了没”,顾桐想打听的讯息,比如去回玉山的航船哪里搭乘她并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回来时的路向左手走,应该能到信州城。
闲聊中,顾桐向老太讨要了一根竹竿。
汪老太并不把这种东西当回事,随意答应了,专心听顾桐问路,语气相当抱歉:“桐小哥也只十来岁,屋里老爷也不认识道,哪里这样胡乱出门?不成,等我老头子回来,领你们去信州城。”
顾桐笑道:“多谢汪嫲嫲关切,但不妨事的,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走不丢!”
欧阳必进总算换好葛衫出来,见汪老太正打量顾桐一身破衣烂衫,震惊且迷惑,显然不敢相信:“桐小哥是读书人?”
顾桐低头瞧瞧身上狼狈衣衫,哈哈一笑,道:“遭水灾狼狈,吓着汪嫲嫲了!”
——这童生,并不因衣衫褴褛而惭愧,也不夸口航船上救人的功绩,更不抱怨被同船旅客下黑手的遭遇,难得磊落。
欧阳必进大生好感,捋须笑道:“顾桐在玉山上船时,倒也一身书生儒衫,只是在船上相救顺水漂流的老者,脱衣裹了灾民。”
汪老太眼里泛起泪光,低声道:“我活这么大岁数,头一回听说,读书相公脱衣衫救乡下老汉……”
欧阳必进苦笑,提醒道:“天色不早,我二人需赶快去信州。”
顾桐已经起身等着,笑着跟汪老太告别,递手中竹杖给欧阳必进,道:“汪嫲嫲相赠的,老丈勉强用罢……泥泞路实在恼人。”
欧阳必进接过来试了几步,果然觉得不太担心脚下打滑了,满意点头道:“甚好。”
两个人沿着来时山脚边的小道走,还没回河道边,出门前喝下的米汤已消化光了。
南方人烟一贯稠密,差不多村庄断续相望。
欧阳必进见河两岸的塘路都被水淹没,黄浊河面比平时宽阔了好几倍,不复波光动人,水流凶暴狰狞、漩涡处处。河对岸被淹没了大片田野,只零星看见田埂上几茎豆苗摇晃,甚是凄凉。河面上再不见船只,只偶尔有家具碎片、牲畜尸体或沉或漂。
他是亲自主持过苏州松江治水的官,见河面没有船只和灾民,知道是当地官员已经动员起来,救灾及时,不由暗暗点头。但还是心境怆然,不禁长叹,吟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顾桐也觉得心酸。他来的世界不是没有灾难无情,但社会组织良好,总不至于发生像航船上无人救灾民的现象。但一起赶路的老人看着身体再好,总是有年纪了,不宜太伤感,就努力岔开话题:“既然你我能被乡民救上岸,可见……咦,那前面有一队人,是救灾的罢?”
欧阳必进眺望顾桐手指的方向,果然,远远的红壤山脚路上,走着十几个浑身泥水的青壮汉子。其中有人零星扛着梯子、麻绳等等,还有两个穿衙役服色,高高黑帽子也已湿透,狼狈得跟寻常乡农样子不相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