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顾桐问谁去找物证，卢判官扫了眼身边两个衙役。公人都有自己的机灵，立时殷勤跑去河边查看，不久，却扛了三只箱子回来，都跟朱老太说得差不离。
众灾民本就同仇敌忾，最恨这等趁灾殃发财的恶人。见到物证，便都鼓噪起来。
欧阳必进还没品味熟悉的“老夫慧眼识贤才”滋味，女儿低低惊呼声响起：“这厮果真恶贯满盈！”
顾桐见人心可用，趁势高声喝道：“这些箱笼，都是州衙公人见此恶人据船打捞的行迹可恶，当场收缴来的赃证！”
在场众人只觉解恨，齐齐喝一声大采。
顾桐继续朗声道：“问一句众位公门大哥，箱笼的来历，诸位都亲眼见到的罢？”
衙役公人出来办事，向来是招人怕恨的居多，何尝这样光彩过？一个个挺胸抬头，都跟吃醉了般满脸通红，争相喊道“正是这些贼赃！”，“是我缴获的”，或“正要回衙门登记，再不会错！”
朱老太已经不用顾桐再提示，伸手毫不犹豫指定其中两只箱子，道：“就是这两只！”
此时，已是群情汹涌。
便有人喊一嗓子：“当场开箱验！”
也有那等惟恐天下不乱的，笑着起哄：“我说是我的，能领走箱笼么？”
见真相就在眼前，卢判官低喝一声：“弹压住，不准乱！”
顾桐听见身边的声援，微笑抱拳示意，再次朗声道：“拿纸笔来！朱阿嬷，我替你开具箱子里物件的清单，才好打开验证。”
一听见这少年要动手写单子，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大明最重科举，自然就敬重读书人。一百多年下来，对读书人、对文字的敬畏已经成为本能，刻印在众人的骨子里。
旁边施粥棚做事的书办早已看出，卢判官在暗助顾桐。此时众人缓缓退开，又都往这边围过来，只因棚中摆着广信门外唯一能写字的简陋书案。书办忙起身让开，桌上本来就放着记录粥棚进出帐的纸笔，以及磨好的半砚台墨汁。
朱老太激动不已，哭道：“认领箱笼有甚用？这是闺女的聘礼，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顾得上甚么嫁妆？我的闺女啊……”
欧阳珏再也无法袖手旁观，跑到朱老太身边，温声劝道：“朱阿嬷，必得当众认定箱子是你的，才能定是这人相害，好为你闺女报仇！”
朱老太勉强压抑哭声，断断续续地边想边报：“白铜箱子里，是我全部细软家当，铜钱三千一百文有奇，锭银五两，碎银二两略欠，银丝髻一顶，银圈一个，抹头一圈，俏堆纱花四枝，银果子簪、银古折簪各二枝，银耳挖一枝。丝120两，松江布二匹，白苎布五匹半。木红绵绸一匹，红纱、月白绵绸袄各一件，青绢衫一件，官绿、蓝绸裙各一条，红布袄一件，青、蓝麻衫各二件，沙绿麻裙一条，白葛裙二条。那黄铜箱子里，是闺女夫家送来的聘礼，红花、沙绿花绸各一匹，聘银二锭十两。银丝花簪一对，银戒指八个。还有小匣子装的田契一张，她爹攒下的三亩四分地，桑地契一张，一亩二分……余下记不清，也只是些散碎物事，再不打紧。”
随着朱老太絮絮叨叨报出明细物品来，被衙役按住的家伙脸色便趋向死灰色，眼神也越来越绝望。嘴唇皮只哆嗦，再说不出话来。
欧阳必进打量着顾桐的眼神，已经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群众情绪到了这种火候，其实不需要顾桐再多说什么话。当他笔一放下，所有人都喊：“开箱！”
早有手快的衙役，抖出铁尺来，逼众人退开一圈。又有两个上前，打开箱子，顾桐按朱老太的失单念一句，众人便炯炯盯着箱子，高声跟着应一句，见验箱子的衙役举起东西让众人看，证明是实，便又醉了般喝彩、跺脚。
事实俱在，再没人怀疑朱老太的指控，顾桐对桌子边的朱老太道：“来画个押罢。”
朱老太抖抖索索接过毛笔，僵直地一把握着，画了个很不圆的圈，见没有朱砂，又伸手指沾些墨，抖抖索索按下指印。
抖一抖手中清单，顾桐笑着双手捧起，递还给朱老太，朗声道：“回头再找位书办，替你把今日种种写好状纸，一并递到县衙去。若担心说不明白的，在场众人都是见证。”
就有人鼓舞道：“朱阿嬷，都被水冲得只好蹲粥棚，只管去告！”
也有好心相劝朱老太的：“你女儿死活，只怕要看天意，箱子里的物事，定然要拿回来养老。”
更有热心的：“你找哪位书办写状纸？我替你去分说！”
“大水里忍心竹篙把人往死里抡，作孽唷！”
……
顾桐低头悄悄挤出人群。
——不再年少的心底，满当当充溢着的，是责任感，和自豪。
走出几步再回头看，人们自发纷纷上前安慰朱老太，又有许多喝叱那地上团着的家伙，个个咬牙切齿，啐骂不休。更有脾气爆的便要上前踢打，亏得老成衙役拦着，不然早没命了。
仔细找，竟只看见卢判官默默离开人群的背影。顾桐只觉气血上涌，拔腿追上去，没等他快步抢到卢判官身前，却被清脆的笑问留住：“兀那童生，我阿父寻你，却跑甚么？”
抬头瞄一眼杏脸桃腮的女童（穿越众受过无数连续剧荼毒，绝对不会分不清男女，哪怕是娃！），打扮成贾宝玉红包风的造型，顾桐偷着乐：咱也是见过女扮男装辣妞的人了哈！却看着欧阳的人品和水平，特规矩对小女孩一本正经回书生礼节，更极严肃回答道：“老师已经寻到家人，恭喜恭喜。顾桐也不用再担忧，这就去寻阿父，就此告辞……还请公子代为转致：山高水长，一路顺风。”
对小孩子要严肃，要假装人家是大人。
顾桐暗乐着对答，却渐渐萌生出一丝真实的伤感：这年代没有手机号，连地址也不太靠谱，一别多半再也不见……欧阳帅蜀黍各种优点逼格爆棚，更是他在陌生世界相处最有默契的人，心底早暗暗将欧阳必进当成了忘年交。可见他女儿的马车衣着，就知道地位差别实在太大，不是可以做朋友的。
欧阳必进见顾桐交代完告别的了场面话，居然转身说走就走，赶紧给女儿一个眼神，让她叫住顾桐，自己则忙着官场礼仪，先跟卢判官见礼，交代道：“判官不惜得罪同城的知府，让许多衙门中人作证，受灾村妇才有机缘，能当众说清冤屈。敢问尊名，可有科名？”
这一动问，明显是要替他撑腰的意思。卢判官就算不在意有后台，也感激这份赏识，虔诚抱拳道：“下官卢孝达，惭愧不能进士及第，乃嘉靖十三年的江南西路举子。风尘俗吏十二年，如今任信州判官。”
欧阳必进摆手，温和道：“吾乃欧阳必进，赴任梧州，途径此地。信州水殃，你处置得极好，此后事体你只管去做，若需人证，三日内在驿站，日后去两广寻，亦无不可。”
卢孝达惊倒：再小的官儿，过时的邸报总能看见几张，不知道欧阳必进去上任两广提督的最新消息，也知道之前这位是总理粮储兼巡抚应天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升兵部侍郎后仍兼原职总督漕运再兼巡抚凤阳，是一位炽手可热的大员。一早就猜这位气度不凡的大爷是官身，卢孝达却实在没想到金大腿粗壮到这个地步，也顾不得场地混乱，更无暇关注顾桐，直接在满地泥泞中整理冠带袍服，肃容拜手长揖，谦道：“天地之威，卢某何为？尚不如一年幼读书人挺身而出。幸亏中丞在此，乃乡民的福祉。”
（“中丞”是对欧阳上一个职位挂衔右副都御史的礼貌别称。）
卢判官泥水满身、一脸疲惫，大礼过后，脊梁又挺得笔直。
顾桐心怀感激，再不管欧阳珏嘀嘀咕咕的小问题，抽身过去庄重行礼，感激道：“卢判官太谦逊。若非您公道光明，顾桐一寻常小儿，哪里帮得到人？”
鼓励地看一眼顾桐，卢孝达朗声道：“吾公务繁忙，不敢耽搁。顾桐，你心无旁顾好好念书，方是正理。” 顿一顿，见欧阳必进正低头和小公子絮语，凑近了小声道：“痴儿！怎地还只称呼那位‘老师’？吾见欧阳粮督对你视若子侄……若能有这么一位两榜进士的师父，前途可期！”
交代过，卢孝达再无心事，匆匆前呼后拥走开。
顾桐赶紧翻记忆，读书相关，果然原身有印象：称“老师”只是寻常礼仪，但“师父”就无比隆重，只有入室弟子可以称呼——是师更是父，更多出传道之恩，其亲热厚密处，胜过亲父子。
他正努力“想”明白，欧阳珏已经躲回欧阳必进身后，朗声笑道：“这么个满身泥泞的臭小子，糊涂蠢笨，怎能做阿父弟子？”
欧阳必进捋须，装成呵斥小儿无知：“胡闹！”
心底却有些好奇：女儿这么清楚的暗示，顾桐接收到了吗？……嗯，若他居然还没回过味儿来，就是不堪造就，也不必再考虑收甚么弟子，只赠顾桐厚厚一份谢礼，真的就山高水长了罢。
身为穿越众，顾桐别的金手指没有，以成年人的阅历，又不是真小孩，怎么好意思看不明白帅大叔委婉递出的橄榄枝？这世道没有师父求着收徒的道理，命女儿开口问，已经是很坦荡了有木有？
顾桐其实并不知道油壁车需要官员甚么品级才可以乘坐，也没闹明白卢判官说的“欧阳粮督”是个多大的官儿（现代人的常识里，明显更熟悉总督啊），只觉得“两榜进士的师父”这个词已经很帅：起码讲解文章是进士级别！逼格绝对超过985、211的博士了！勉强类比，也是博导了！
进士诶！社学的先生只是童生，连县里最牛叉的端明学院，山长听说是一位同进士，有举人功名的先生也不过两位。玉山那乡下地方，进士都出去做官了，举人都在家发财，皇明每三年才考出三百余进士，几乎都投入官员队伍，怎么肯给学校剩下？
哪里敢错过这么光芒万丈的金大腿？顾桐上前深深一揖，硬着头皮胡扯道：“小子顾桐，求拜入恩师门下，求师父指教。”
——也不知道这几句话里，拼凑的都是哪个连续剧或网文里的天雷台词，总之先抢抱大腿，荒诞之类，也顾不得了。
见这小子刚才懵懵懂懂就要告辞，总算没傻到家，点拨一句就知道开口拜师，欧阳必进颇觉心底舒坦，笑道：“这可不是小事，阿桐你先随我去白鸥园磕个头，一同去驿站暂借住。待我写信，请知州帮着寻到令尊，得长辈允准了，再来拜师不迟。”
见父亲喜悦，欧阳珏也欢然，跟着开玩笑道：“要入门做师弟，师兄我是要考你的！”
顾桐假装根本没听见欧阳珏说话，目不斜视滴庄重回答道：“家父若知晓弟子有缘，得拜两榜进士为师，再无不欢喜的。”
——欧阳必进差点噎住：这臭小子，两榜进士多了，有几个像你师父这般功名立身的？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