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三,驿站,信州。
顾桐收拾好一叠今天的二十题墨义功课(也就是对经意的简答题),坐了片刻,还是决定去打搅准师父欧阳必进:探问老爸的讯息最要紧,面子算个啥?
匆匆一晃,就到了初三,顾桐也很无奈。
顾桐初到这个时空,是嘉靖二十五年的四月三十晚。次日晨也就是五月初一搭航船到县城,午后听说信州水灾,急忙临时找船来寻父,路遇最大惊喜欧阳师父,但初一那晚并没留宿夏家,而是在夏公子和留守大管家的殷勤招待晚餐后,拉开仪仗,回驿站住下。
奇怪的是,顾九神奇地失去了消息:不管是拜托信州卢判官那头,还是欧阳必进派出随从,甚至夏家都派人帮忙了。三拨人满城找了初二一整天,客栈脚店连码头货栈都查问过,差点把信州城翻过来,竟然就是没有顾九的踪迹。但去码头查,往东的水路是勉强恢复了,商船却只恢复到正常的三分之一,说是遭灾的支流有最要紧码头,广丰的河口镇正卡在武夷山的出口,常年起运小半个福建的茶货。既然广丰水路出问题,货船自然就少。很容易就问清,顾九没有搭船回玉山。
到了初三,顾桐心里有些发毛:不会是出了甚么意外吧?
看出顾桐的心慌,欧阳必进一咬牙,竟不管上任不打搅地方官的规矩,写帖子拜托广信知府。而顾桐在焦急等待着的,就是府衙的回音。
走到欧阳必进书房外,听得里面有说话声,顾桐不好硬闯,只咳嗽一声,喊:“恩师在么?”
欧阳珏清脆的声音还滔滔不绝,小姑娘语速很快:“……叔叔婶婶对我是没甚么不好,也说不上好啊!阿父你知道叔叔总说读书忙,成日不知去哪里读书,这么大年纪还不如师弟,只考过了个县试!婶婶总是哭给我看……嘤嘤嘤……我又不是学台,莫非还能变出个秀才把她?”
欧阳必进的的语气很是头疼:“不要总议论你阿述叔叔。”
小妮子哼一声,还是不依不饶:“若不是二叔纳三个美娇妾,婶婶恐怕也不会总寻了我哭!阿父你三品了还不续娶固然不对,姑父都正二品那么大的官儿了,不也没纳甚么妾侍?”
欧阳必进已经听见了顾桐在门外,心情略有些崩溃。可自家这掌上明珠聪慧早熟,决不能敷衍她,不然还不知道想到甚么稀奇古怪的地方去,只好努力教导:“为父也没说你一定要回分宜老家。只是此去两广路途险远,你……咳咳,不宜。不如我一路瞧着,若有官眷雇船回京的,带携你回京城姑姑家?”
——弟弟欧阳必述无能且不靠谱,他知道。幸亏姐夫严嵩还是非常靠谱的,姐姐只有独子,对精灵可爱的侄女欧阳珏,绝对慈爱。嗯,女儿托付给姐姐照拂,再不必担心姑娘的教养问题,说不定连婚事都能一并拜托了……
欧阳必进想得美滋滋,小姑娘想尽办法都从南都跟到这里了,再回北都,必须不干啊!一撇嘴,嫌弃道:“姑姑家里自然是千好万好,只是表哥的妾侍也太多了些,后院乱得不成样子,看个书都找不到清净地方。”
见这父女又开启日常争执话题,顾桐听了一半走更不合适,只好揉揉鼻子进门,努力帮师傅劝道:“师兄有所不知,梧州那地方时气不好,一年倒有八个月是热的,蛇虫鼠蚁还多……”
欧阳珏继续撇嘴:“我在南都就知晓两广有瘴气,配好了诸多丸散膏丹,你要不要?”
顾桐嘿嘿尬笑,然后继续尬聊:“师父嘱咐,即使想去梧州服侍一并学文章,也当留下,考了今年的院试,不论能不能进学都好。”
欧阳珏以前仗着年纪小,老爸又是粮督,地方各城的公子或小姐,都是哄着捧着。她聪慧,嫌弃那些人不真诚,懒得多交接。父亲收弟子,她是最开心的,也就不过分杀顾桐面子,觉得外面似乎有动静,匆忙丢下一句“你管呢!若不是等找到你父行拜师大礼,我们的船早过饶州”,利落跑去后院了。
留下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相对尬笑。
这时,外面远远传来报名的声音:“信州判官卢孝达求见”。
顾桐一惊起身:“卢判官亲自来,却是为何?”
一颗心瞬间拧紧了。
没等欧阳必进问出声,只听得脚步声连响,卢孝达紧忙进门行礼,欧阳必进见他脸色急,做手势让不必回避亲信,卢孝达急忙道:“下关官初二日派人查顾九,并无讯息。今晨府衙收到侍郎拜托的帖子,刚开始查,就有人透讯息来,顾九在初一午后,就已被押班房。”(注1)
顾桐噌一下站起身:“班房?我父却触犯了甚么律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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埠头边,顾二姐正挽起裤脚踩在清澈溪水里,挥木棒敲打粗麻丝缕,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过一阵子,就跟着移动的树荫,略微挪一下:时气近端午,午后阳光虽不如暑天毒辣,却也足够令人目眩。直接暴晒一整天,任谁也受不住。
溪流对岸的远近小山郁郁葱葱。近溪边低洼处,正是最上乘水浇稻田,为灌水方便,水浇稻田被田埂纵横分割成鱼鳞碎片,高低错落着,皆是令人心安的浓密枝叶。
稻田里无人,溪边航船的小埠头石板上,倒是有三两个村女、农妇,大多是洗衣,随来随去,不像二姐一直在。同村彼此都熟,但妇人都不愿搭理二姐,就算来去时打招呼,也没太多好声气,主要是叫她让出洗衣更方便的临水位置。
顾二姐低头浣洗着无穷无尽的麻纱,努力眨眼,试图让眼泪不要滴出来。
眼见日头不那么毒了,洗衣的人渐渐增多,顾二姐几次给新来的乡邻挪让地方,几乎没了立足之地。
旁的人受让了位置,好歹谢一声。但冷着一张脸的大伯母不但没个笑脸,还自言自语地骂骂咧咧:“当什么金贵东西,人家想典,还拿乔不肯。寡妇尅死了亲夫不说,还敢回娘家来,如今顾九和那个读书读傻的弟弟都出事了,可不就是撞尅了?”
世人眼中,像顾二姐这样守寡之后归娘家的妇人,既晦气,又不能全算贞洁守妇道,最是尴尬。有刑尅之讥,也是常见。
本来有些异样沉默的小埠头,顿时风一般响起各种窃窃私语:
——“初一日我来埠头托周七买酱醢,听着说顾九要去府城、阿桐带二姐逛县里,今日都初三了,那父子还冇归,莫非是在信州遭水了么?”
——“若二姐只剩一个人,可怎么过?”
——“也未必就是出事。谁家去府城,迟个一二日归,就敲锣打鼓带口信的?若我说,纵然阿桐只读书不曾出门,顾九却是闯过北地拉纤划船的,啥事没见过?该回来时,自然就回来了。”
——“……还真不如典把周七,航船人家都不缺一把米。”
——“若我说,周七知晓她家出事,多半乐着要来典人。二姐那织纻布的手艺,莫说养活她自己,养一家子也成啊。”
喧嚣中,大伯母看都不看二姐一眼,只管冷笑:“初二消息就来了,广丰暴雨、府城过水,连粥棚都搭出来了!若我说,家里男人没了,就不能再占着顾家的麻地!”
议论纷纷中,顾二姐脸色苍白,不敢看人,除了盯手里泡在水中的纱,便是瞧通向县城的水路。
二姐正盼着有船来,带回亲人,忽见并不宽阔的溪流上,逆流而上一只船。
这船是全红飞金的挑檐木舫,适合在航行溪流细水道的细窄船身,本地制式,吃水却颇深。略近些更能看清,船头刻着不断头流云纹样,显出油漆鲜亮,装潢工艺格外精美。透过纱窗能影影绰绰瞧见人,却看不清楚,只觉得高挑的船舱里,放着圈靠椅、案几、躺椅等家什。
船头固定的乌油牌写着大大的“张”字,其他的旗牌却显然收起了。
更罕见的是,河两岸专门为枯水季节拉纤留的河塘路上,也排了些人,吃力拉着,向前挣得身体快要贴地,偶尔整齐喊声号子。通往溪中间的粗麻纤绳绷得笔直。
小地方水路船虽然多,一年到头却难得见到拉纤的。
埠头上几个妇人都有些着急,生怕挡着纤夫走道,各自手忙脚乱,收拾漂洗的衣裳。
凡是溪流可以行船的,两岸多有高出水面好些的河塘路,临水一侧密密种植灌木状低矮的水曲柳,蔓草也不许割了烧火。这河塘既是涨水时挡水的堤坝,也是逆水行船时拉纤行路必需。
二姐天天洗麻,动作自然利索。漂洗的麻丝绺忙忙撂进竹条篮子,随手往岸边杂柳丛中一搁,却不慌乱跑开,而是就地坐下:埠头向下伸入水中。只要团身坐下,略低些头,就不会绊住高高塘路上移动的纤绳。
船又近些,只见彩舫之后,还跟着一艘寻常航船。
待见到悠悠纤绳过处,航船尾掌橹的人是周七,顿时,熟稔的呼唤声四起,有问“不是逢一逢七,航船怎么来了”,也有心思灵动的,扭头嬉笑着看顾二姐。
周七的航船上不像寻常走船日,总密密麻麻堆着箩筐、坛坛罐罐以及各种货物,收拾得清洁溜溜;舱里也没有搭船人等,只一婆子立在船头。
顾二姐心底暗觉不好,定睛瞧时,正是这四周围村庄说合的媒婆,人唤聂婆子的。今日她收拾得好生鲜亮:上穿靛蓝茧绸对衿袄,细白纻布竖领,配酱红绢眉子,同色酱红的手拧细布条攒花纽扣,配姜黄裙子,头上包茧绸帕子,还插了应节的湖丝小儿骑虎钗,缀了好大一簇滴金线繁缨!
见到团坐在埠头边、守着麻线篮子的顾二姐,聂婆子眼睛一亮,笑吟吟道:“我就说今日好运道!她七哥你看,到了地头,都不消爬山过岭进村子,人都在这里迎着呢!”
夹杂在一片哈哈哈之中,大伯母的声音有些尖锐:“周七你做人要公道!顾九欠了我家钱,若你出钱典人,我的钱是必要还的!”
周七笑吟吟答道:“这个要你们顾家自己做主,我是不敢强出头的。不过你家要组会的话,可以来找我。”
大伯母喜孜孜道谢声中,顾二姐一颗心冰冷沉到底,再不肯坐在这里,甚至连表面的礼貌都无力装样,匆匆收拾一下篮子,拎在手中,依旧低着头,向村子奔过去。
身后,是聂婆子尖锐的呼声:“二姐,大喜事来找你,却跑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