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白鸥园比，驿站条件最好的一个院子，也朴素得甚至可以称简陋。
顾桐急匆匆跟着欧阳真走，人还没进正院，第一眼就见门外守着几个眼生兵丁，都穿半甲、按腰刀，跟欧阳必进原来仪仗中的亲卫略差点儿，导致顾桐不知道这算不算正规军——跟他上一世在天门广场参观过的国旗卫兵相比，那就是渣渣一坨，甚至连一些机关门口站岗哨兵的气势都不如，最多比厂矿门口的老大爷强，但气势也强得相当之有限。
见人来，兵丁们刚要阻拦，见提督门下的总旗笑嘻嘻作揖，称呼“真公子”往里让，赶紧都随着拱手。
才跨进院门，顾桐就见到缩在角落的顾九：脸色憔悴而恍惚，浑身麻衣脏得不成样子，远远就能闻见诡异的气味。
再顾不得去跟师父见礼什么的，顾桐笔直冲到老爸面前，搂住后又加力重重抱一下，感受到身体接触的真实感，才放开手，仔细上下打量，同时还急切问道：“爸，你觉得怎么样？有哪里受伤吗？”
顾九见自家阿桐换了松江细布的长衫，发髻整齐、气色光鲜，瞬间猜儿子遇到好事，一时间激动得老泪纵横，满口“好好，我都好”。
心踏实下来，顾桐立时跟欧阳真打个招呼，亲自招呼老爸去洗澡换衣吃东西。
欧阳必进听见外头小徒弟匆匆进门，又引顾九走了，不由暗暗点头：如果顾桐流露出半分对亲父班房里惹来那身脏污的嫌弃，或者心热权势，更忙着进来谒见能带卫队来拜访的官员，他还是会认这个弟子，看重程度难免就要退一层了。
广信知府还在长篇大论打官腔，用词华美，转折周到体贴。
听在欧阳必进耳中，无非是地方官的常规套路：
——下官知晓侍郎去两广上任，很荣幸能尽地主之谊。下官对侍郎在勋阳发展农耕的大功业很佩服，对您粮督任上保证国家粮食转运的战略重担很仰慕，对您在苏州附近（三吴）兴修水利的勤与能很佩服（此处省略对欧阳必进滔滔不绝客气话若干）……如果不是临时水灾奔赴广丰县视察，早就亲自来接待您了。若老天爷给机会，您欧阳侍郎或尊驾的姐夫严阁老还乡省亲，下官更是要好好招待。
——至于顾九的事，辗转仕途的叶知府何等圆润，自然也交代得滴水不漏：衙门里颇有一班衙役是本地世代相传，跟天师府难免常有往来。这次不知是天师府的哪位污蔑顾九偷盗，吏人无知竟相信乱命，轻率扣押顾九在班房，还不及时审结。幸亏侍郎帖子来，叶知府一提审，竟是错怪了良民，赶紧亲自送人来。
论官职、论品阶、论人脉，欧阳必进都抛知府十八条街，也懒得计较这位怕得罪夏言，一开始不敢泛泛兜搭。见帖子发觉能卖个人情，又巴巴赶来结交。风尘宦旅，谁不是这样的呢？
此刻满心都是对自己慧眼识得纯孝弟子的得意，欧阳必进心情好，竟没有随意回答官腔，而是真诚地道谢：“叶知府收到帖子当时就辨明了冤屈，让老夫唯一弟子的亲父不再陷身囹圄，这份善意，老夫铭记在心。”
叶知府大喜过望：欧阳必进也就罢了，他姐夫严嵩已经是次辅！还是兼任过礼部尚书、加少师从一品衔的实权次辅，与夏言可以分庭抗礼的！卖这么一个人情，太超值了！哪怕因此让夏言不开心，也真不是损失：夏言那人太独，从来不知道投桃报李的，对他好没啥用。
欧阳必进微笑邀请道：“我这弟子初入门，正要行个拜师礼。不知叶知府明日可能拨冗？”
叶知府瞬间收到了这份善意，庄重拱手道：“侍郎见召，必定要来认识一下新收的佳弟子。只不知这位少年俊彦……”
欧阳必进也不想卖关子，笑眯眯嘚瑟道：“说不上俊彦，小子名顾桐，年十三方过府试，是尊堂治下玉山县乡村良家子。老夫水灾中得了顾桐援手，收徒也是嘉其纯孝。”
——至于顾桐居然在算学、机械上颇有天资这么高级的事（大雾！文科僧表示微积分和物理早已还给老师~），就不用告诉他了……
叶知府大义凛然：“本布政使司的许学政正按临饶州府，记得学政正是侍郎同年，若知晓这等士林嘉事，多半乐意顺路来叨扰一二。”
——学政是考秀才最后一道关卡“院试”的省级专任主考官！一言堂的那种！
欧阳必进并不喜欢这种利益勾连，心底暗暗叹气，却也不肯把弟子的机缘硬生生推出去，面上很领情，两人相谈愈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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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九梳洗更衣出耳房，手脚都不自在：短打一辈子的寻常小民，居然穿上长袍，怎么可能自如呢？就算这领道袍是低调的松江布，而不是锦绣灿烂的绫罗，也一样名贵呐。
顾桐见到这身体的老爸几乎是同手同脚的动作，心情好到爆——被这一世的亲人需要、终于为老爸做了点什么，胸口暖暖的融汇感，让他知道，上一任身体的主人、那个嗜学中二少年已经离去。消散之前，他完全接纳了来自异世的游魂，承认了曾经的张桐就是顾桐。于是，顾桐幸运地拥有了亲人：自家老爸和二姐。
再不肯废话耽误时间、连累老爸挨饿受罪，顾桐直接招呼道：“多半饿坏了，肉丝猪肝汤粉就在桌上，阿父万事莫管，先吃一碗。”
顾九被知府亲自带来驿站，并不知道命运如何，只是听天由命罢了。见到顾桐的瞬间，欢喜得差点晕过去，满心洋溢的都是骄傲：果然是读书人矜贵！阿桐竟有这般力量，让大如天的老爷亲自帮忙救父。
又见儿子能在这处处军官兵丁站岗的要紧地方，命下人做事，欢喜与得意怎么都掩不住，但顾九并不是一辈子没出过家门的村夫，年轻时的阅历秒发挥作用，在陌生地方，并不敢追问儿子怎么达成这么惊人的成就，生怕惹来麻烦。
顾九狼吞虎咽速速填了几口汤粉，略微压住饥火，就压低声音问道：“何时回家？”
顾桐却不舍得老爸忧心如焚，笑着劝他只管慢慢吃，也端一小碗吃两口意思相陪，又放缓了语气交代此刻是在驿站，得了贵人青眼等等。生怕老爸情绪大动荡，出点儿甚么意外，顾桐有意语气放得很舒缓，说道欧阳必进时，也只强调师父是两榜进士、学问极佳，拜师之后做文章就不愁了云云，故意少描述欧阳的官位权势。至于首辅庭院一日游之类不重要的经历，就统统省略。
但就是这样，顾九激动得浑身发颤、老泪纵横，甚么都忘了，只懂喃喃谢天谢地。
顾桐并不知道，欧阳必进正站在这个偏院的门外，欧阳珏附在他耳边，叽叽咯咯描述顾桐照顾父亲的行为，重点描述顾桐果然是乡下小孩，居然不知道天上掉下来的师父是多牛的大官儿，居然只关心师父的进士身份，果断是买椟还珠！
欧阳必进含笑喊着女儿的乳名问道：“玉儿，你师弟都烧了那些高香，才让你这么替他说好话？”
大明朝十岁的女孩子已经懂很多事了，但用孩童天真的眼神盯着老父，明若琼花的清丽面孔都是娇嗔，顿脚怒道：“过了明日拜师礼，我随阿父去梧州，这厮随他父回去备考院试，天长水远，此生能不能再见尚且不知，我还骂不得他有眼无珠？”
欧阳必进从来把掌珠撩虎须视为乐趣，笑呵呵道：“那他不能随我去梧州之事，是你去说，还是劳动老父亲自去找他交代？”
欧阳珏眼珠骨溜溜乱转数圈，做淡定状，撇嘴道：“阿父何等人物，怎能亲自对小儿交代琐事？……自然是真堂兄去说！”
小厮报欧阳真来时，顾九的激动还没平复，哆嗦之类的激动后遗症已经好多了，正上上下下检查顾桐有无暗伤之类。
顾桐松一口气，起身迎接欧阳真，笑道：“真十一哥亲临，小弟才发觉，太过喜悦有失礼数。待我父睡下，再去叩谢恩师。”
欧阳真苦笑道：“伯父被珏小哥拉出去看信州夜景，只怕你寻不到人。”
——大明街头并不是完全没有女性行走，但大多是平民妇人。身为高官家大小姐，欧阳珏只有趁现在未成年，才能自由逛街。
顾桐很理解地点头，笑道：“那我明日去拜辞了师父，就赶紧起身送阿父回玉山。安顿好阿父和二姐，再买舟南下，昼夜兼程追上师父行程，好追随学习文章。”
欧阳真严肃脸道：“伯父特地让我来说，明日要行正式拜师礼，你需晚一日还乡。”
居然有正式的拜师礼！旁边听着的顾九激动得不行，连连搓手点头。
因为有“传道”这个大义名分在，这时代都讲究师恩深重，更甚于父母。父亲找到了，正式的拜师礼仪自然很必要，顾桐赶紧点头称是。
欧阳真表情欣慰到接近嫉妒，沉声道：“伯父还交代，明日拜师之后，你随父还乡念书，今年广信府的院试提考在十月，距现在还有时间。你该读的书文之类，随后会派人给你送去。”
顾桐一愣，失声：“只怕我文章的火候不够。”
欧阳真苦笑道：“伯父交代，院试文章重八股，与之前两场墨义同重很不同。你下场一试，无论成败，都直接去梧州即可。”
顾桐眉毛全拧变形了，苦恼道：“师父之命必是要遵的。只是……究竟为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