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飞奔进铺面,不多时,便随在一穿茧绸袍子的掌柜身后又出来。掌柜对这几人含笑连连作揖,热情恭维一番。伙计再奔走,搬出了大夹剪、银凿子,和极其小巧的一杆秤。
张家随从面色依旧淡淡的,只道:“寻常买卖中,用的都是七成银,用八成银就已算是上好的。我这块银锭却是松纹足色,只消三十六两银,便已足够!”
掌柜恭恭敬敬商量:“这位管家有请,按理说也需三十六两四钱方能正好,只求谅解一二。铺子里上好苏州杭州货都是埠头分了来,并非去当地贩运,本钱实在大。再说,小的只是掌柜,并非东家,实在是不敢挥手就免了四钱银……”
几番讨论,讲定就按掌柜算的账,收三十六两四钱。
伙计当面先称了整个大块的银锭是三十两,又固定好夹剪,吭哧去剪略小的那块银饼,秤一下碎银块,分量欠一些,又用凿子叮叮当当弄下来些银屑子,慢慢添秤。
也许是小地方小买卖,伙计收银的技艺也不算特娴熟,折腾凿银屑几次,才抹着满脑袋汗,递回敲剩成狗啃状的银块,又小心翼翼把剪下来的小银块和所有碎屑重新秤过。
掌柜见分量都对,总算松一口气,抱拳笑问道:“这位管家,小店收下足足三十六两四钱松纹足银,戥子都看仔细了?”
等张家随从点头,掌柜赶紧用桑皮纸包起称好的碎银屑,又殷勤问道:“玉山比寻常县城已繁华不止十倍,到底银子还是少,往来客商所用多是芜杂低银,成色不匀。管家这等好银拿出来用,难免惹眼。不若我帮着找老银铺,换些铜钱?”
随从只沉默,像个石人。
张永继等得早就烦了,低声抱怨道:“这县城还真小,连城墙、城门都没有。怪道,连个银夹剪都用不顺溜……”到底是教养好的大家公子,话出口就不太好意思,脸一板,扭头。却见一旁的顾桐侧头盯着银块,神色那是相当的好奇。张永继孩子心性,忍不住一乐,很快想起自己的事,板回严肃脸,努努嘴道:“想玩便拿去呗,就当你听本公子的话奔走一趟,送你的。”
顾桐哈哈一笑,哪里肯要。
——倒不是顾桐不喜欢亮晃晃银子,但这个张永继来得奇怪,说话又不清不楚,陪他走一趟最多费时间费力气,却不会利害相关,哪里就敢坦然收下钱?顾桐现在背后可有金大腿师父欧阳必进,就算暂时要考秀才不能跟去两广为师门出力,起码绝对不能给师父添麻烦。
不想拿钱是一回事,但顾桐的好奇心实在难以遏制。在掌柜伙计羡艳的眼神中,顾桐还是伸了手,接过这块凿完还有小二十两的银块,刚入手便沉甸甸的一坠。再略掂一下,这银色长条小金属块两头钝圆,发沉,颜色银灰发暗,隐约有雪花般细丝纹路凉而滑的金属感,令人莫名觉得踏实。
叹气。这粗略而写意风的玩意,就是传说中的银子。白银帝国的招牌货币啊!
中央帝国向来缺贵金属,汉唐货币多用混用绢,宋代铸铜钱多却也依赖绢,只有到大明中晚期开外贸,才真正成为举世皆知的白银帝国。现在是嘉靖时期,正处于转变为白银帝国的前夜。不过,难怪民间会自发选择白银:这种真实金属货币的质感实在太好,似乎手指一触摸就直接联通心脏,能让人本能生出信任。
但……习惯了定额纸币、刷卡与手机支付的曾经现代人顾桐,还是没法喜欢上使用现银购物:必须会看戥子、称量银块,还要跟卖家讨论含银率!
说起来铜钱是自带固定面额的货币,但偶尔还是需要辨别成色等等,其实也难用。
唉,大明人不容易:花银子也需要技术含量!
作为张天师府的家主嫡出二公子,张永继还是头回见着,有人能像顾桐这般自在,接过人家的银子来,毫不装作矜持,竟笑嘻嘻端到眼前,肆无忌惮又看又摸,无知流露十足,偏眼神并没有一丝贪婪,只透出干净的好奇,还有些若有所思。
——这人怎么能这么有趣?
张永继不由觉得,随着星星点点接触,对顾桐了解得越多,当初特地等他一起去三清宫的那点算计就越不重要,而这个人本身的分量,却越来越明显。
发觉张永继探究的眼神,顾桐从对古老白银帝国的感叹中回神,赶紧弯嘴角、扯出一个傻笑,一股脑儿把反正玩不坏银块和两根伙计包好的两个豆娘钗精致礼盒还给张永继。二公子不肯接,又只好根据他的眼神,递给背银子的随从。
掌柜与伙计殷勤弯腰拱手相送中,顾九紧紧挨着儿子,张永继身后跟着一位,四人从容离开。
县城着实很小,他们从小东门码头边走大街,才不过一里地,就出了大东门。
张家随从大名张守,事先雇好了骡车在东门外,请公子与顾家父子登车,他自己坐在车夫旁,车行三里地,便是东津渡,
东津渡在今江西玉山县东,河东有东津桥村。元朝的至正二十一年(1361),朱元璋的老对手陈友谅部曾挥军攻广信府、玉山县,朱手下大将胡大海派遣部下缪美出兵,败陈部于东津桥,就此收复玉山县。从这事可以看出,东津渡的地理重要性。本来,玉山县的重要在于路,而从浙江常山(浙江钱塘江水系)转运来的中原货物,很多都是直接在这里重新装船起运湖广、两广、云贵。
东津渡口绵延货栈、船只,到处是打包装船的苦力,和声嘶力竭指挥装货的掌柜与伙计,虽少了些县城的商业气氛,但其喧嚣之处,也不下县城。
顾桐几天前在广信府遇到的水灾,主要源头是广丰县洪水,玉山县靠近信江源头,地势偏高一些,完全没有灾情的影子。而东津渡更在县城码头上游,半分不受水情影响,展现的是繁华不过的一片日常盛景。
四人也不停留,直接绕开人流,径自往北边的上游方向走,寻到张守早雇好了的快船:一人摇撸、一人划桨的乌蓬轻身细船,还配了惊人的四位纤夫!
东津渡再往北,水路至县城之前叫金沙溪,河面虽宽,水量却不稳定,季节落差极大,只是勉强可以做航道用,在枯水季或者水流湍急的雨季,船逆流只靠划桨摇撸便十分难行。于是,高高垫起的两岸都留有河塘路,主要走纤夫的。船离开市镇范围,就没有了枕水岸直接建造的房子,大家选地基时,都会让出拉纤用的河塘道。
但是照常规,从来都是货船才配纤夫。这简单载人的轻快小船居然配四个纤夫,船家秒懂雇主意思,就是不惜代价求快。再说这路就已经不是主要商道,最多偶尔遇到个把乡村航船,或人家的小梭子船,自然不会挡路。于是船一出东津渡,纤夫都一路小跑,快船便如同在水面上飞,轻捷不过。
乘坐过飞机高铁的顾桐,当然不会被区区船速吓到,但也觉得,这逆流而上的船,比当初周七顺溜而下到县城的航船,还快了将近一半,也算惊人。
快船座位还舒适,空间却只这么大。四人彼此说不上熟悉,顾桐神游、顾九谨慎、张永继冷脸、张守寡言,船舱里竟一路悄静。
见到前方一小埠头依稀有那么点眼熟,顾桐正恍惚,已经听见耳边老爹低声提醒:“枫杨树下那埠头,便是我们村了。”
果然顾老爹是爱儿无原则的一家人,了解儿子的常识废本性,嘻嘻。
没等顾桐开口,张永继金玉琳琅般好听的少年声音响起:“既然你牵记家人,不妨登岸,去拜见一下族人。”但这么体贴的话,他说得凉凉的不算,还带一声高傲的嗤音,就像在表达:明明本公子是带携你一步登天,这么好的机遇,你个小书生却还婆婆妈妈先安顿家人,就像去遭罪一样!……没见识!没出息!
想到要见顾二姐,她会多开心,顾桐心里乐滋滋的,也不过大脑,就笑眯眯地顺口邀请道:“我家实在穷极,不太方便招呼二公子喝茶。如果不弃,就一同去我族长六伯家里坐坐?”
张守的脸色猝然变得很古怪。就像听见泥鳅要跟请云中神龙喝水。
顾九也没想到,自家儿子果然是书生气派,外加新拜了云中龙一样厉害的大官师父,竟然有了勇气,敢开口邀请天师家嫡出公子来自家做客!……天师府岂是寻常富户堪比的?这份请客,哪怕公子只是踏进门,清茶沾了唇,顾家祖祖辈辈的面子都齐活了!这可不是一般的请客而已,需要天大的气运、地大的面子!
但,顾家祖祖辈辈如果有谁能有资格请道天师府的人来做客,也只有考取了半份功名的顾桐了。何况,有了天师公子撑腰,二姐那点子事,还需要发愁吗?
想到这里,顾九嘴里嗫嚅着骂儿子“不懂事、胡言乱语”“二公子哪里是我们小门小户高攀得上的”,眼神里的殷切渴望,却明明白白透露出来。
听到顾九的斥责,顾桐才觉出自己随口邀请,其实是孟浪了,赶紧描补道:“不过我跟我爹来去很快的,你不喜欢走田间小路的话,就在船上休息一会儿,我去见了二姐就回!”
难得被这么“你你我我”没上没下的称呼,张永继按捺下“本公子对你算得上救命之恩”的傲岸,纳闷地看一眼顾桐:这小子虽说有来历,却只是生长于乡间、就学于村馆,蒙师不过是落第秀才,哪来这种见权贵有若浮云、跟任何人都能并肩的气派?
油然而生少年人遇到朋友的暗喜:若是天生这份自若,此子潜力非凡,实在可交!
略一沉吟,张永继点头:“既然是你开口邀请,我就叨扰了。”
顾九狂喜。
张守震惊。
顾桐也略意外,但对这耐心教自己买礼物、玩银子的少年颇有好感,还是开心多一些:“村子不远的,但从埠头回去多是上坡路,我们慢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