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是顾桐喜欢陪道士玩对暗号,实在是猝然抵达陌生的世界,再奋勇前行,再展望未来一片锦绣,但还是偶尔会心虚,会惶恐,会寂寞。
——曾经,少年意气,大学展露渊博的方式之一,就是金庸论坛跟人对喷口水……
——曾经,挣扎在金光灿灿的就职希望边缘,被房租大刀砍伤流血差点奄奄一息,只好一边投专业简历,一边打外卖零工……
猝然听见熟悉的信息,哪怕明知这老道士并不是手握《九阴真经》,绝逼是在念叨《道德经》原文,带来的瞬间狂喜和亲切感,也实在太强烈。
强烈得有一刹那,他怀念送餐间隙刷抖音,享受智商高人一等的快感……
但,也只能恍惚一刹那。
崎岖山路提醒他,这是没有缆车与水泥路的时代,不要沉迷记忆。
顾桐赶紧振作一下情绪,微笑道:“在下有一个毛病,读过的书往往都记得,倒也不是刻意背下的……这几句道德经听村里道士念过,后来翻书,不知不觉就记住了。”
——随意编话才出口,就有些失悔。过目不忘的本领,是身体主人阿桐留给他最可倚仗的天赋,但村里的道士,咳咳,他还真是从没见过。
那些穿越前辈们,怎么就能做到随口引用金庸李白或郑板桥,都引来小弟劈头就拜的?为毛他不小心接错话,就惹来张永继麻烦的好奇心?
张永继年纪太小,听顾桐胡诌,也就哈哈一笑。
煮石道人眼神已经开始幽深。
陶仲文制药水准一流,道法却远远不如李柏,并没有听出什么不对,只是观言察色技能点早已经点满,觉得顾桐的神色恍惚或尴尬,总之貌似不太对,便一肃脸,随意找一个直觉不对的小漏洞,朗声逼问道:“村里哪来的道士?”
顾桐傻眼。
李柏翻一下三角眼,明显是在嘲笑“准国师”陶仲文的和水准,笑眯眯如狼外婆,也抢着问顾桐:“书生既然过目不忘,且略知天地风雷之变,贫道请教——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应而善应,不召而自来,何解?”
顾桐一撇嘴,扭头。
……哼哼,劳资已经混到了堂堂准儒生身份,成为占据话语权和实际政权的团队的候补梯队人士,凭什么就要有空,来跟你野道士辩这些形而上?
在这支走向三清山济云观的队伍中,朱厚熜的向道之心,不是第一也是第二虔诚的。听见他们开始讨论道德经,颇觉享受。可听了才几句,顾桐就放“沉默是金”大招,难免觉得不过瘾,想起早晨几乎吓尿的那场雷劫余生记,不由语气谦恭:“莫非是天雷之道?”
——不召而自来……妈妈咪呀,我怕!
顾桐其实挺想刷朱厚熜的好感度:就算不知道他具体是谁,只要看见他毕恭毕敬的保镖陆炳已经一副高官做派,这位的地位可能低吗?……谁会嫌大腿太多太粗?还是自己施与过救命之恩的大腿!可惜他真是不懂道法,原身也并没有真的记住道德经,毕竟儒生都不会浪费脑容量,认真去背诵那玩意儿。
脑子里快速略过一堆公众号专家们的瞎逼逼,犹豫片刻,为了维持自己的高人形象,顾桐还是选择了老货——杨过教导张三丰《九阳真经》时的台词:“他狠由他狠,清风拂山岗;他强由他强,明月照大江……”
起码,像短小的偈语。
朱厚熜良心有些痛,犹豫片刻,赞道:“颇有些悟性!”
李柏表情类似牙疼。
不知道是受欢迎还是被鄙视了,顾桐才不肯盗用知识产权,赶紧申明:“偶然听人讲故事有趣,就记住了。”
张永继同情地看这位喜欢市民水准故事的读书人,全因顾忌顾桐预测雷击的水准,勉强表示了一些理解:“说书先儿唱的啊?……我说呢,意思还好,词句怎地这般村俗。”
村俗?
顾桐嘿嘿嘿——金大师,对不起。
这些人文学水平太低,不懂欣赏你。
闲聊并不耽误一众人等赶路。尤其天色将黑、道路被林木丛草遮蔽,更集体本能提高速度。
登山的路,走路同时要付出动能与势能,略一加速,疲倦来得更快更凶猛。
张永继微喘,但他是敏感的小孩,潜意识觉得自从朱厚熜和陆炳出现,他可靠的随从张守的神情略有不同,便不肯要他抱着赶路,十岁的小短腿迈步吃力,就故意强撑着嬉笑,转移注意力:“阿桐,你方才念的那村词儿,是甚么故事里的啊?”
顾桐随口答:“神雕侠侣。”
歪脑袋想了一想,张永继遗憾道:“府里素来不放三姑六婆进门,也没甚么说书先儿走动,我还真没听过这话本……这路总起来没趣,不若你讲讲罢?”
顾桐又没脑抽:这里是大明朝,守寡的二姐在公众场合恨不得隐形,就算礼法还不像煌煌大清那么吃人,好歹也是有三纲五常滴。男徒弟娶女师父的故事,讲出来会得到什么待遇?
赶紧摇头:“记不清了。”
张永继退而求其次:“再念些说书先儿的顺口溜罢?也好松泛些。”
顾桐摇头:有文化的顺口溜背不下来,没文化的会拉低儒生等级,只是为了解小孩子的闷,凭什么他要牺牲?于是嘿嘿笑:“想松快?朱子太严肃了,给你背点儿韩子文章?”
张永继一哆嗦,赶紧制止:“你走路也辛苦,不必了哈哈哈。”
跟着他呵呵笑两声,顾桐忽心头一凛——这张永继没太多机心,可是旁边笑眯眯的煮石道人,只看那眼睛,就实在太人精了。再不敢太放松随口瞎扯,阿桐赶紧严肃讨论正事:“二公子,你说要我陪你走一趟三清山,是要去见一要紧人物。不知……”
手指悄悄往前头朱厚熜背影比划:您找的是不是就这位?
张永继显然已经从张守处得到了回馈,很不惹人注意地轻轻点了两下头。
见这趟跑腿有了结果,更令人欣喜的是,连天师府嫡出公子都在意的“大人物”,借自然常识刷出了超高好感度,附送金光熠熠的承诺一枚“认识了陆炳,你再不必忧心性命”,最多再陪着道观里耗一晚,就可以功成身退、回家备考!
顾桐心情好到爆,小声哼着“我们一起学猫叫、一起喵喵喵喵喵”,越走脚步越轻松。
陆炳一直很关注顾桐的行止,立时盯住了李柏认真倾听的姿态,知晓他耳朵微动,在努力辨别顾桐轻哼的歌——想必遇见一个能预知天雷的儒生,道门中人不可能不关心。陆炳也认真聆听片刻,表情顿时哭笑不得。
暮霭沉沉中,大家被雨浇又爬山,各个又饿又累,步履反而有志一同变得安静高效。
顾桐却不知道,大家突然这么安静,是耳力好的都被喵喵喵震慑住了,其他人已经累得没法思考没力气说话,只能埋头走走走。
没过多久,脚下的山路已经转过又一弯,只见前头半山暮霭中,露出山石片砌的歪扭围墙,极目眺望,能见道两三间破败黑瓦顶。
再走近些,听见有人高声嚷道:“范里递,寻的便是这个道观么?”
大明的“里递”,指的是乡里的执役之人。基本可以理解为帮官府报赋税、派差徭的,权限跟现代的村长不太一样,低于乡村小民畏惧的“乡绅”,在自家乡里却也颇有话语权。
充任里递多是乡间长者,果然是一个苍老声音回答道:“禀差爷知晓,正是这济云观。”
那黑衫快靴带网巾的差役便喊:“破败成这样子,那煮石道人不过道号奇怪些,能有甚真正道行?”又跺脚发狠道:“去年台风多,县尊求风调雨顺,没料想下头办事不力,弄了个野和尚来做法事,花了好些县里钱粮,念经却念来好大一场台风。县尊白跪了半日,立时发好大火,一顿板子打走贼秃驴不说,还敲了请和尚的倒霉鬼五板子——范老儿,你屁股也需当心些!”
布袍藤簪的老丈范里递忙陪笑,卖力吹嘘道:“方才山脚下躲雨时,雷声何等吓人!却没劈坏一房一田,岂不是济云观护佑?……这济云观常画符舍药,附近几里也都寻李道长寄名、写家谱,再牢靠不过,断不会如野和尚般胡来。”
听到此,朱厚熜暗搓搓得意:无知乡人,并不知天雷不可避,更不识得真正大才!多亏欧阳必进的徒弟顾桐能预测雷劫,还命众人扔五金之物引雷。
不过,乡里老儿夸赞这道观灵验,日常画符之类也算有功德,只怕远远不如皇宫里供奉的陶仲文了。当年的邵元节真人求皇嗣多厉害,可惜他早逝……他师父传下来的法门,多半没继承人了?
这趟瞒着朝廷百官的远行,看来真正收获,就是见到健壮活泼、谈笑欢快的皇三子阿厚。嗯,还知道了欧阳必进是个隐藏的高人!
顾桐并不知道,一句让欧阳必进背锅的推托,从此让自家师父“简在帝心”,一跃完成官员集团最眼红的终身成就大奖!
他还勉强撑住疲软双腿,无辜地渴望着:拦门的古装公务员您能让开一丝吗?善良夸奖道观的老农民伯伯能不挡路吗?求快快让开门口,这么多赶山路累傻了的人们,都好赶紧进院子,找个不那么泥泞的地方,勉强坐一坐啊!
李柏嘴角带些微笑,漫不在乎上前稽首,语气淡淡招呼道:“无量尊、无量经、无量师……范老丈安好?”
差役便喝道:“李柏,端午暴雷落雨是天凶,要找道观打醮,你这里会么?”
范里递忙道:“莫看这道观山门破落,只因李道长常出门云游,几个守门的小道士不会做法,也从不软磨硬泡信徒重塑金身。其实李道长法力高强,只消亲至,破解天凶这等大法事,断不成问题。”
李柏并不回答,只眯着三角眼,笑吟吟问:“差爷既然来了三清山,怎么不去求三清宫,来寻我这荒僻小道观?”
差役“呸”一声不肯答。
范里递咳嗽,小声道:“那三清宫打醮一场,少说也要二十两银,还挑水头、成色,极是难缠。”
李柏肃然一脸,腔调却像淘宝客服,很敬业解释道:“济云观门脸虽不如三清宫鎏金画彩,看着光鲜,打醮时用的却是家传五雷正法,那些道爷可不会!再说,我家正殿供奉着祖传金冠、象简、朱履、绣衣,甚是尊重体面。少说也要十五两上好雪丝银,才设坛做得法事。”
听见报价,差役怒道:“官库银只十两足秤,定了初九打醮,贼道士你去是不去?给个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