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阿厚问“有没有学过兵法”，顾桐第一反应是赶紧说实话：“不论哪种兵法，都听说过一些（论坛或者群里）。也见过些打仗（电视里），但也只是书生纸上论兵而已。”
互联网时代，一百个男生里有九十五个曾热血，键盘纵论天下军兵那是一定干过的傻事，从拐子马到鸳鸯阵、从排队枪毙到步兵班排战术，从克虏伯的炮到科特林的机枪，从航母优缺点到每一代战斗机的进化论……顾桐当然也能滔滔不绝。
但，此刻阿厚这么虔诚提问，人家需要的显然不是军情解码高手，也不是键盘侠热血青年，是要实实在在的练兵学问。
这么谦虚真实的回答，却让阿厚眼睛一亮，特真诚地哀求道：“既然柳三爷都特地关注，阿桐必定是懂兵的。若你肯出手相助，我大哥便有命了！”
潜台词是：您淋个雨能管天上雷、考个秀才直接玩案首，既然你说见过打仗，必定是高手！……谦虚没用，反驳无效！
顾桐晕：张永绪大公子昨天还活蹦乱跳来请客，怎么就要纯外行来拯救了？
阿厚还在庆幸：“天师府素来嫡长子十岁时请封世子。如今绪大哥年已十四有余，天师大人总被各色事情牵绊，没法去帝都觐见请封。迁延到纯五公子满十岁，只恐性命就危险了。”顿了顿，真诚地补充道，“幸亏阿桐知兵，若大哥能掌道兵，封世子便再无阻碍。我这一去……也没甚么可忧心牵念的了。”
小小年纪就知道，一切权利最终来自武力。顾桐不禁这白嫩嫩的小孩子刮目相看——都说古人早熟，果然是真理！
阿厚可能有些误会了顾桐赞许的小眼神，只当他还在斟酌要不要出手，忧伤道：“绪大哥乃元配嫡子，先母是云南黔国敏靖公讳绍勋的独生嫡女，当初皇上亲诏赐婚，按天师府嫡妻之例，加封元君。但，敏靖公却只是庶子出身，故沐元君虽也是国公府嫡女，幼时却只算作旁支，不太懂侯门的各种倾轧，产育我……不，育阿绯妹妹时，竟被有孕的妾侍勾结旁支女眷算计，血崩而殁。”
真人版豪门恩怨！
顾桐听得津津有味。
简单说，大公子张永绪的亲娘沐氏沐元君，是张彦頨的原配，亲外公黔国公沐绍勋，谥敏靖。
沐绍勋只这么一个亲生嫡女，疼爱得不行。百般努力，说动了太后，终于皇帝下诏，嫁入从不沾惹朝政风波的天师府。可惜的是，沐元君斗不过偏房，在生女儿张永绯时难产死了。嘉靖正是趁这次机会，让朱载垕谎称是嫡出的龙凤胎，进入张家。
做外公的当然会照顾外孙，但张永绪的亲外公沐绍勋太彪悍，赶上老挝、木邦、孟养、缅甸、孟密几个小邦互相之间仇杀不断，导致云南内部蛮人的师宗、纳楼、思陀等八寨动摇，忙着东征西讨平定各处，戎马倥偬，哪还有时间想婆婆妈妈的事，分心照顾万里之外的女儿婆婆妈妈家事？而且张永绯出生的那一年正好沐绍勋去世，舅舅沐朝辅承爵，却是位胆小的黔国公，连都御史索贿都乖乖给，之后还被人弹劾出来，搞得灰头土脸。这种风格的国公爷，又哪里会有闲心照顾外甥？
作为真正的世家，天师府向来是整个大明最佳联姻对象的世家之二——那个第一，是山东衍圣公孔府。沐元君去世，天下有女儿的贵族家庭有志一同，绝不容忍张天师做光棍。很快，嘉靖皇帝为安抚军功赫赫的炮兵元帅世家，亲自诏聘安远侯柳文之女到嗣汉天师府做继室，更罕见地为继室封元君。这位柳元君是有福的，进门没多久，转年就生了一个儿子张永纯，再过一年，又添了个嫡女张永绫。
张永纯排行第五，自然是因为他前面有两个庶出的儿子。
安远侯是朝廷镇守两广的砥柱之臣，且兄弟姐妹友爱互助，张永纯自幼就深得舅舅欢心。没娘的孩子张永绪母族远在云南、且被舅舅家忽略，还没封世子之前，这个嫡长子在府中的地位，多少会有些尴尬。
说到这里，阿厚眼圈有点红：“安远侯府有火器秘术代代相传，尤其精擅炮战，故而柳家手里有扎实的兵权，柳元君一过府，就顺当接手天师府的中馈。绪大哥素来爱护弟妹，但修炼、道观教务上有心振作，却各种不凑手。正一嗣教真人的世子迟迟未封……”
人小鬼大地叹口气，阿厚愁道：“勋贵之家看起来人人富贵，但只家主才可以诏聘国公府千金，才能世代相传爵位；而无爵位的张家人，往往文不成武不就，后手不接。眼见差别太大，就红了眼睛，脸面也不要了，伦常也不顾了！”
听这些话外的意思，顾桐严肃追问道：“现在又有更大的麻烦？”
阿厚叹口气：“确实是大麻烦。舅舅……咳咳，沐公爷身体不佳，纯五哥一日日长大，张守提醒我再三，府中潜流凶险，绝不能断了黔国公府的支撑。若非这般，我还不一定会私下跑去三清山，瞧瞧能否寻到些助力。当时只想拿住隆平侯府的把柄，柳家多少要忌讳些，不料能结识阿桐，实属意外之喜。”
这孩子真诚喜人，顾桐笑道：“能结识阿厚，说不定更是我日后的意外之喜。”
他这话不外是“你还小，将来成长空间很大”的意思，但这话成为箴言，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实现，也是顾桐自己再想不到的事。
阿厚又道：“母……沐元君辞世之时，黔国公派出十二铁卫，算作元君当年忘记带走的陪房下人，直接送到贵溪，我们兄妹三人总算得到庇护，过了十年的安稳日子。”
沐外公是用兵高手，这援助给的真实惠，异常干脆地解决了张永绪身边绝大多数潜在问题。如果他不是碰巧跟闺女同一年辞世，只怕张永绪根本不用烦恼世子问题。正常情况，只要张永绪能保住性命、不出“忤逆”之类大乱子，他的生母是国公府千金，稳稳压侯府出身的继室一头，这个嗣教真人的爵封，自然跑不了的。
顾桐佩服地连连点头。
见面以来始终紧皱的眉头松开些，阿厚低声道：“舅舅虽没见过绪大哥和阿绯，到底会念及娘亲一些……”
了解顾阿桐脾性，知道这位顾书生最不擅长听人的话外未尽之音，跟他拐弯抹角地暗示，那是白耽误工夫。阿厚索性明言：“绪大哥从未沾手道兵，如今是柳三爷帮着操练。设若日后，纯五哥切实掌了兵权，只怕就……”
顾桐连连点头：“大炮射程之内才有正义。”
阿厚一拍手：“着啊！有这般见识，果然你不只是寻章摘句一书生，是个身怀绝技的！”
顾桐摊手，苦着脸道：“别开玩笑了，我这种只知道排队枪毙的，算什么绝技？你不如去问问李煮石，他好像懂武艺，会炼丹，多半还会道教的做法，只怕你家徐大公子跟他多学学，才是用得上的真本事。”
阿厚眼睛亮亮地直点头：“如煮石道长肯传授法门，他又是我正一道中人，种种醮卜签咒都相通，天师大人必定赞赏有加的。”
顾桐嘿嘿：“煮石忙我们要用的药方子去了，待他回来，我就转告哈。”
见顾桐还是不预备出手相助的样子，阿厚急道：“你都能说出排队枪毙了……这是甚么法门？我道兵也颇买了些火器，你知晓阵法？”
一着急，孩子气都冒出来了，乌溜溜大眼睛瞪圆，萌炸。
排队枪毙阵法？我还真武两仪阵、天罡北斗阵呢……顾桐内心默默吐槽，却怕开玩笑风险太大，赶紧端正了心态，实话实说道：“排队枪毙我也只是（电影里）见过，跟人议论过得失，自己是绝对没有打过仗、也不曾练过兵。还是别让我胡来了，万一坏了你绪大哥的事，那不是白浪费钱吗？”
阿厚大眼睛扑闪，狡黠道：“银钱的事，秀才不要发愁！我绪大哥拿着沐元君的嫁妆出息，多不说，五百道兵的开销，还是拿得出来的！”
顾桐差点栽倒。
阿厚笑嘻嘻解释了几句。
战功赫赫的沐外公嫡出庶出子女一大堆，但国公夫人只有两个嫡子，和唯一的亲生嫡女，当然心疼，恨不得把所有的体己都搬给女儿出嫁，导致沐大小姐的嫁妆实在是太丰厚了！后遗症也有，现在的黔国公夫人沐舅妈相当不满沐元君，而核心的理由就是“沐家的家底都成了嫁妆，儿子却外道了”。
顾桐摊手笑道：“原来我还以为阿厚要我帮的忙，是想一起研究点铁成金。咱哥儿俩好生炼两炉子‘银母’出来，花差花差。现在看来，你绪大哥再不缺银子的？”
阿厚鼓起腮帮子，正要反驳顾桐的歪理邪说，又觉得好像是话题被故意带歪了，他到底年纪小，难免疑惑该怎么掰回局面。
忽听窗外朗声笑道：“正一道天师府何等堂皇门第？烧丹炼汞是本分，区区假银，还不屑为之吧？……阿桐或不知，炼丹是我嗣汉天师便起始、正一道世代修炼的真功夫，我那挂名师兄邵元节不肯拿出这本事来固宠，陶仲文才偷学一点，且走得是邪路子，就深得帝宠，吃用不尽！”
……咦，陶仲文这名字，好像有点熟？
顾桐一时没有想起来，陶仲文是在济云观嘉靖皇帝身边的道士，并不是他记性太差，主要是顾桐并不知道自己“天雷救人”的受益者是皇帝。自然不会去刻意记住某个嘉靖身边打酱油的宗教人士。
没再纠缠陌生人的讯息，顾桐很开心有人来打岔，起身靠近长窗，乐哈哈道：“李煮石回来了？一起来喝杯茶？”
李柏就像没有听见人家密谈一样，很光风霁月地表情，在院中一本正经稽首行礼，道：“小道遇见性命攸关的要紧事体，请案首帮着斟酌一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