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耀眼的阳光中，五百道兵充分炫耀着八天队列训练的成就：五百人一起按军令行动，追随着旗帜指示的方向、脚下踩着小鼓点的节奏，不论是立正、转身还是转弯走，都闻鼓而进、鸣金而止，进退如一。各种动作高度一致，还有余力保持队伍始终保持原排列。
始终极端整齐的队列动作，就算没有喊打喊杀，也已经带出摄人的军威。
如果是任何一都的一百人接到行进命令，队伍追随旗帜快速行动，另外的四百人都保持彻底安静的肃立，挺拔的军姿带出能咬人的傲然。
叶成是龙虎山子弟中公认的武艺第一，被绪大公子挑出来，成为直接任命的五都头之一，属于实至名归，他自己也觉得理所当然。
但是练兵的这八天，叶成心里一直窝着一把暗火：那个不识货、完全不会武功的书生顾桐来指点练兵，居然根本不测个人功夫深浅，非常随意地任命他做箭字二都的都头，叶成极其不满——就算不让他去威力最惊人的枪字二都，带人人钦羡的热武器都，怎么也该是箭字一都吧？
一连八天的军姿站下来，叶成更觉得可笑……对于从小就站弓马步、各种练功流汗的道家高手来说，这些站立行走都如小儿科般简单。勉强能让他奉命行事的理由，是绪大公子的提点：你总要想一个办法，让麾下的一百人指令如一。跟士兵一起训练，他们只记动作，你还要学指令，不可等闲视之。可这五百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出色道兵，谁武功会太差呢？所谓的训练，就成了极端枯燥、极其简单，大家彼此努力保持动作整齐划一的一个无聊游戏而已……他和师兄弟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这日来演兵，叶成也没有太当回事，只是见到地位尊崇的当代张天师、弘化大真人亲自出席，大家有志一同，都拿出最端肃的态度。
第一次集结在招展的旌旗下，平日熟悉的太极阴阳鱼、五方神兽和敕令三角旗，一旦被赋予团体的价值，成为他们追随与保护的目标，平添了一份难言的神圣，与肃杀；
第一次换上同样的青色对襟窄袖短海青，露出雪白的绑腿，加上五百人严格训出来的齐整动作，叶成恍惚感受到什么叫做“成为江湖之中一滴水”，湮没于人群中的同时，似乎也拥有了群体的力量，无往而不胜；
第一次真正听到各种金鼓命令齐来，每一声鼓点都带着独特的命令，每一声器乐都拥有了灵魂；
第一次在众人前亲口喝出命令，麾下一百人如臂使指，动作一致地呼应命令，叶成只觉得脊背战栗，就像瞬间拥有了一百人迭加的力量，就像自己和大家一起变成战车的一部分，隆隆向前，踩着有魔力的鼓点，带着摄人的雄壮。
这一刻，叶成只听得见主将张永绪的命令，并带着一都的百人执行；只听得见鼓号交错，只看得见旌旗指向。
这一刻，叶成明白，自己已经升华成一个无坚不摧团体的一员。
日常的每一个枯燥姿势、无聊转身，都是塑就整体默契的速成妙法；而拿出这一套看起来简单、效果好到令人流泪练兵法的顾桐，必须是神一样的存在。
随着旌旗变幻、鼓乐持续，叶成再没有心思多想，集中所有注意力，让自己成为完美的五分之一，五百分之一。
台下。
张彦頨来参观自家道兵军演，一开始只觉得简单的站队和走来走去，除了自家旗帜很漂酿之外，并不觉得如何。但随着演兵的进行，无论是队列变幻、还是各种战术变幻，最震慑人的并不是多难，而是整齐划一带来的声势，与压迫力。
才半个时辰的演兵瞧下来，张彦頨已是真正的老泪纵横：假以时日，如果三千道兵都可以训练成这样，别说自保家门，只消不明着对抗朝廷，这朱家的天下，谁又敢撄张家声威？
大真人目光投向校阅台上，欣赏着还残留些稚气、却一脸严肃下军令的张永绪，眼神顿时柔和起来。
一直没太在意操场中，而是关注着丈夫的柳元君，看明白他的神情，反而露出舒心的微笑。
女眷之中，阿绯大姑娘跟顾二姐都完全不懂什么叫做强军，只觉得五彩缤纷的旌旗招展很好看，整齐等的动作更好看，关注的反而是台上默默坐着、总严肃脸的顾桐——咦，到处武器闪光、杀气腾腾，顾桐一个书生，怎么跑到台上去了？
阿厚也不太知道什么军事，只笑嘻嘻看着台上认真的哥哥，台下表情激动的养父，知道这一次交浅言深、求顾桐出手，算是做对啦。心中涌动着的，是对顾桐这个盆友的真正认同——明明在自己哀求之前，他对武力完全没有兴趣的。果然，连天雷都能提前看穿的人，是无所不能滴！（大雾~~）
外行看热闹，在场真正懂行的人如柳珽，反而一直盯着每都轮换演习时，暂时没有收到指令的几个都，见每次一百人各种操演时，领四百人都在自己都头的示范下，都做到了立如松，全部标准立正军姿，鸦雀无声，唯有神兽旗在风中猎猎招展。这种紧绷的沉默，比行进队列整齐还要难得。
能够演练成这样的道兵，已经是天下少有的强军。
柳珽相信自己的眼睛，哪怕柳家是大明有数的世代簪缨“知兵之族”，但柳家真的没练出过这等强军！若是再按顾桐的计划，训练两天火器装弹和专门队列，自己带着这五百道兵，面对任何同等数量级的敌人，都能毫无压力的战而胜之！
至于顾桐出手的初衷，区区剿匪小事……拉这只道兵去武夷山，实在是太给那些小兵面子啦！
方南和李柏都站在台上，仰望这校阅台上的顾桐，内心是深深的震撼。
这二位都是见过最初柳珽训练时，这五百道兵的样子：也是彪悍的精锐之师，但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五百人如同一人，展示出不曾想象过的军伍之威！
顾桐皱着眉看这场所谓的演兵，深深觉得，这是一个大型cosplay的现场。
说太差也不至于，八天训练下来，比大学生的入学军训已经好了一些，起码这些道兵们能够做到全程军姿标准，但……就别说跟建国纪念的天街大阅兵比，毕竟刚刚开始学队列，且完全没有正步，这样的行军显然不会有啥气势，这个他有心理准备。
到底只练了这几天，照旗鼓的指令走路还行，一旦开始战术动作，难免高低错落，超级强军的肃杀假象也就维持不住了。顾桐微微叹息：到底急着赶路，只肯花十天时间来略微整编，他自己又不懂武术，完全没可能创造出标准战术动作这种神器，也就不要指望，能从道兵们身上找到他熟悉的那支强军的影子。
话说回来，正常的匪盗都完全不会有训练的概念。道兵们本就单兵武术强悍，但凡有了兵法部勒的规则，就不再是渣渣，拉出去秒杀山寨，还是毫无压力的。
顾桐心里有了这样的底气，后面的校阅也就懒得看了，悄没声起身，遛跶到正看得十二万分投入的方南背后，拉着他回了自己住的小院。左右清了场，才小声问道：“这几天辛苦方大哥奔走，不知去打探的匪盗情况，有消息了吗？”
这时已经听不见军演的鼓乐声。
方南对顾桐抱拳，跟之前相处的时候比，这行礼的动作平添了一份恭敬。甚至连方南说话的声音，都不知不觉变得不是在敷衍自己的保护对象，而是显得更像对上峰汇报：“已经得了准确讯息，确是铜矿的矿工不堪辛苦逼勒，愤而群起杀了监工，顺势抢劫了些初炼的铜，后逃散为匪。”
顾桐纳闷：“那之前李煮石打探到，没什么铜矿传出作乱的消息，跟这个矛盾啊？”
方南正要回答，忽厉声喝道：“外头是不是李煮石？”
哈哈笑声中，李柏大摇大摆进来，对顾桐一稽首，对方南只敷衍地随意拱手，笑道：“若非小道故意漏出声音，只怕就要捱劈头一刀？”
方南冷冷瞥他一眼，问顾桐：“这道人甚是可厌，哪里都少不了他。又来听甚么？”
李柏得意洋洋一翻眼皮，傲然道：“顾秀才知晓我这个人，再没甚么事，会不能让我听闻的！”
顾桐尬笑，对方南解释道：“李煮石已经定了，跟我们一起去广西，又为我们制好了预防暑热烟瘴的诸般药物，也是我们自己人。再说了，这次去剿匪，怕你一个人带不熟悉的道兵不好办事，李柏是他们正一道的，也可以相帮一二……”
话音未落，李柏叹息道：“秀才这倒是想的差了。有了秀才指点的兵法，今日演练出的强兵模子，何等威风肃杀？我瞧着，柳三老爷和绪大公子皆万般跃跃欲试，怎么可能拱手交出剿匪这么轻松立功的差使？……我等只消坐看，也就罢了。”
顾桐禁不住有那么点儿成就感：果然连土著们看见了之后也都这么觉得，但凡有后世那支伟大强军的一点影子，灭一小撮土匪什么的，必须轻松愉快！
心里小得意，说话总不好带出来，只笑道：“既然不消我们出手，只要确定那些匪徒是前矿工，再多的事，也就跟我们无关。既如此，方大哥倒是不必再麻烦探听消息了。”
方南摇头，神色严肃了不少，低声道：“这激变矿工肇事的铜矿，秀才还是注意些的好……只怕会对你不利。”
顾桐意外又惊诧：“怎么可能关我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