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悬“敕灵旨”金字匾额的，是天师府的二门，红墙绿瓦、脊兽蹲距。
十二根大木柱中间有六扇门，供着三对门神画像：秦琼、尉迟恭、杨林、罗成、程咬金、单雄信。门前玄坛殿在东、法篆局在西，十八般兵器亮闪闪八字排开陈列两旁，中间大柱上的黑底金字抱柱对联很应景，“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
茅庆亭、叶成、诸全金、闵竟成、韩丙君五人都穿着庄重的刺绣八卦常礼服，手持拂尘，缓步而进。
过二门九九八十一步，在三面红墙围绕中庄严缓步，进入天师实施道政的大堂。这大堂后面直通私第院垂花门，挂的对联是白底蓝字格局，“南国无双地，西江第一家”。
这五人虽然是龙虎山小辈中修行高妙、武艺出众的俊才，但毕竟年轻也没什么重要的职司，大节日祭礼能进入大堂，已经很有面子。但今天有两个小道童守候在大堂，见到他们，远远就庄重稽首，朗声招呼“师兄请虽我等而行”。
五人都有了些小激动，心中明白，自从昨天演兵大获成功的那一瞬间起，他们这五位各率一百人的都头，已经摇身成为正一派有名姓的紧要人物，有资格被天师在内宅召见了。
果然，领路的小道童脚步在天师私邸的院门前都不曾停留，绕过隐壁，直上五级石阶，登三省堂。
两边的门上分别挂了“紫气”、“金光”的匾额，而正堂的悬匾足有三块：最隆重是正中间的“道契崆峒”匾，东边匾额上书“仙派名裔”，西边则是“纳甲周呈”。大堂供奉了祖天师像，供桌、神台，常明灯等供品神器俱全。周围四壁有墨龙穿云图，以及各种清供名诗古画。
五位道士都头被请入东厢房奉茶，窗户半开，能瞧见后头灵芝园中奇花异卉，正是芍药花怒放的季节，满眼锦霞灿烂、富丽芬芳。
此时，真仙观掌事司伟已经在座，是一位容貌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职司为主持龙虎山日常道法事宜。五人地位与司长老差了不止多远，忙肃然纷纷行礼。也有小心翼翼询问，中断日常操练，被从演兵场直接叫人，奉命匆匆沐浴更衣而来，有甚么要紧事体。
叶成是个粗神经，毕生乐趣就是修炼和拳剑刀枪，故而算得上新一代道众里的武功第一。他是个使力不使心的，懒得费神跟四位同伴一起，低声询问司长老缘由，的叶成却不爱瞎猜，只站在窗前，瞧着万法宗坛院中的十字甬道，两边种满珍花异木，最神妙是珍稀贵重的两株千龄罗汉松盘根错节，一雄一雌并列苍冠，浓翠葱郁中透出肃穆威严。
还不到半盏茶时候，就见与司伟地位相当的李、申、吴三长老鱼贯而入，最后是一身常礼服的当代天师、御封弘化大真人的张彦頨，和嫡长公子张永绪。
张彦頨刚刚落座，就开门见山道：“本座已问过相助我龙虎山演兵的柳三侯爷，我新编练的五百道兵若进击武夷山，柳三爷有信心必胜。”
四位长老狐疑的眼神中，五都头都一脸自信，却清楚这里不是他们说话的地方，只点头表示同意而已。
司伟性格最持重，小心问道：“这五百道兵乃我正一派几府数万道众、三千道兵中选出的精锐，如今按新法才操演十日，就能保住必胜？”
……那以往的操练，都哔了狗了？
叶成肃然起身，想好好陈述一下，我们道兵多少都有武艺底子，这一次的新操演法，注重的是军姿、队列带来的纪律性，同时从无到有建立旌旗、鼓乐配合的临战指挥体系。道兵本就每个人拥有优异的武艺，一旦加以军制部勒，十天成为强军，也不是啥稀奇事情。
张永绪摆手，示意叶成不要说话。因为他最清楚，老爸担心的并不是能不能战胜，而是假如胜了之后，龙虎山是不是能够承受随之而来的后果：当朝小心眼傲慢首辅夏言的敌意。
长老们都是亲自看见演兵的，对于司伟多余的疑问，没人真正放在心上。
张彦頨忧心忡忡问道：“武夷山那边打探匪情的，回来了么？”
负责此事的申长老拱手答道：“命轻功最佳的三名弟子前往打探，已经回报，匪首名于根，是德兴当地人，因家贫做了矿工。数年前母病，借高利贷医治，后无人肯借，便开始滥赌偷盗，今年初啸聚周遭几个私矿、数千矿工闹事，抢了矿上的铜，逃散后，至武夷山落草的不过三百余，同武夷山麓原先几股小的山匪汇合，如今号称数千人的山寨，只怕是加上了老弱之数。”
叶成傲然道：“这么算来，真正能战之匪，定然不过千人？”
满脸“我们一打两轻轻松松”的笃定。
张永绪一拱手，刚要开口，被父亲摆手制止。
张彦頨知晓这五位都头必定主战的，年轻人有了功勋才好立身。但长老都比较持重，故而召集这个会议，是想达成共识。沉吟片刻，张彦頨问道：“既然山匪不过尔尔，我龙虎山重诺，派一艘大船加一百道兵，送顾桐到鄱阳湖，等他顺利转赣江船再返回，岂非一样仁至义尽？”
长老纷纷出声赞同。
五位年轻都头神色都有些着急，跃跃欲试想要争取出战，却都没资格开口。
张永绪终于忍不住，起身道：“大人容禀。”也不等反对的声音出现，直接道：“我天师府的的对联，有一副是‘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日日高悬在二门。想朱家天下至今不过一百余年，我龙虎山张家传承号称嗣汉，降龙伏虎、守护苍生纵非仙家之事，却也是我龙虎山的本分，何必管朱家的一个首辅怎么想？”
不敢置信、嘶咝吸冷气的声音响起。
却也有低声赞同应和的。
众人复杂的眼神中，张永绪侃侃道：“我龙虎山能屹立于世，上承天子恩德，下得黎民信众。若我道兵操演之后，不能守护此地一方平安，信众连活下去都艰辛，却凭什么来供奉龙虎山香火，又凭什么膜拜山门，信我正一派能通神仙幽微？”
茅庆亭、叶成、诸全金、闵竟成、韩丙君五位都头热血沸腾，一同起身稽首，庄严道：“愿为我正一派护法卫道，守护龙虎山一方土地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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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桐并不知道龙虎山的大人物正聚在一起，讨论是不是出兵这个严肃的话题。
反正张永绪都那么严肃答应，保证路途平安了，最近又不必费心练兵的事，顾桐就跟李柏一起，借用了张永绪的炼丹房，准备未雨绸缪，先把答应了人家的制白糖法给琢磨出来。
两个人兴致勃勃打开竹箩筐里头衬的油纸，瞧着看起来是黑黄色，但又隐约透出一点点暗红的原始糖块。
现代工业制白糖时，也出售含部分色素的红砂糖，但那颜色来自化学反应的残留，气味跟提纯过得白糖一样，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不像这时候的红糖，纯碎是将过冬成熟的甘蔗，用轧浆车榨出蔗汁之后盛入缸中，用火熬煮成黄黑色的糖浆，再倒入桶中，凝结成眼前这黑沙糖。纵然颜色是颇可疑的红里发黑，却能闻到带植物气息的隐约香味。
动手研究之前，顾桐已经先告知李柏，他前世在网络上看到过的一些穿越者最爱大法、熬练白糖的“黄泥水淋脱色法”的碎片记忆。
首先，是最最关键的催化剂，确定为黄泥水。
早在元明交界之际，我国就有记录，匠人们学习来自中东的草木灰脱色法，制成了发黄的砂糖，从黑黄、黑红进步为浅黄色，这已经就是明朝市面上相对高级的商品“雪花糖”了。
现代人熟悉的真正洁白的白砂糖，是用硫脱色的。在顾桐来到的嘉靖时代，纯白如现代砂糖的也不是没有，但还是炼丹房出品的实验室级别奢侈品，被称作“玉屑糖”。能够提纯出“玉屑”，证明中国人早就知道原理，红糖只需要反复提纯，就能得到更昂贵的白糖。但没有大规模普及的原因，受限的不是知识，而是生产成本：把草木灰脱色制成的微黄砂糖，再反复提纯为洁白“玉屑糖”，这其中的价格差，是否能覆盖提纯必须付出的成本？
按我们的习惯思路，就是说实验室产品早已经存在，关键是降低成本之后才能大规模生产。
理解了这一点，就很容易明白，显得催化剂是黄泥水，这一点多么可贵。
其次，最关键的工艺是利用重力为主的“水淋”，而不是各种熬煮和过滤。
跟催化剂问题一样，这又是一个非常关键的燃料成本问题。
你也许会问：柴草又不要钱，花钱功夫去砍就好，哪里来的成本？这就是你不熟悉农村了，从古至今，任何看起来很野的山林，只要靠近人类居住区，近到可以徒步砍柴拖回家的距离，那些山林就必定是有主人的，现代农村也一样，这些荒山被分配到一家一户，被称为“柴山”。
对，荒山上的柴草都是有主人的，不是可以无偿随便砍的。如果你偶尔走在荒山捡一根枯枝，当然没人来管你。如果你拉开架势大规模砍柴……不妨试试，有没有主人来找你麻烦？
还不仅仅是柴草要买的问题，更关键是，柴草是再生缓慢的轻度稀缺物资。
在没有工业化的中国古代，任何一个朝代发展到鼎盛时期，都会带来大规模的环境破坏问题，植被破坏、水土流失的祸首从来不是开荒种地，而是需要生物燃料来加热食物。人口规模只要超过四亿，生物燃料的再生就会赶不上人们煮熟食物的刚需增长，剧烈的植被破坏、生态危机来临，这也是粮荒之余，造成朝代循环的制约因素之一。
所以啊，古人列举的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被排名第一不是因为押韵，是苦涩的事实：柴的重要性，真心排名第一。
李柏是在行的，听明白顾桐提示的两个要点，瞬间get到了这种白糖制法的绝对成本优势，纵然他志不在赚钱，也笑出来：“若此法真能制成玉屑糖，只怕张天师家从此日进斗金。”
顾桐自信微笑：他可是有前后眼的男人，早就知道在一百多年后，这个来自中国、从印度辗转传入英国的“黄泥水淋”白糖制法，让整个大英帝国崛起，区区一个家族豪富，又算得了什么？
李柏眨巴着三角眼，纳闷问道：“却不知张家给出甚么报酬，秀才可满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