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桐远远观察匪巢留守的匪徒们，发觉留守的人数本就稀少，其中几乎没有青壮，只一些微残或老弱，不管老人还是孩子，穿衣往往交叠破烂和锦缎，透出强烈的劫掠带来的混搭气息，行止也带着难言的戾气。可能是外头守关惨败的消息已经传来，这些人都恐慌之极，像没头鸡一样乱跑。可怜是少数蓬头垢面的健妇，被匪徒用棍棒骂骂咧咧地驱使着，扛筐子运土石、修补防御工事。
一片慌乱凄凉中，那孕妇正凄惨哭喊，原本顾桐并没有太在意，但李柏这么特地一纳闷，顾桐也注意到，这孕妇的肚子高耸，一看就即将临盆。
不由也琢磨：将近半年前，匪徒们在铜矿闹事时，这孕妇应该是二、三个月，传说怀胎最不稳的时候。前矿工们作乱铜矿、且打且退，从德兴到武夷山并不很远，却也不是带着这时节孕妇轻松散步的好距离。所以，这孕妇的的存在颇不合理。
之前在火烧关，旁观自己设计的军队打赢战争，顾桐看得热血沸腾，且从头到尾暗爽不已。但，到这里参观败犬们的巢穴，虽然也是享受胜利，多少有些意兴阑珊。倒是意外的“不合理孕妇事件”，让他来了些精神，再不随意浏览那些惶恐混乱，凝神盯着远处颐气指使、欺负孕妇的老者，只见一身茧绸团花袍子，体态也富团团的，挥手挺果断，是个习惯发号施令的人物。
坐在悬崖般山头，能看出来的也就这些了。
沉吟片刻，顾桐扭头问道：“回天师府的兵船之前，来得及通知绪大公子，务必及时赶来，活捉这些人么？”
李柏歪歪嘴，轻松笑道：“何须我等特地去交代？柳爷是打老了仗的，正于关口，命道兵四出捉拿零星逃窜的匪徒，过不多久，必会寻到这处老巢，犁庭扫穴之后才收兵。”
见顾桐还有些担心，李柏让他放心，拿出的解释很接地气：剿匪从来都是收获满满的赚钱生意，前提是要找到老巢，来个一锅端。匪徒们多少会劫掠聚财，但在这种深山的匪巢，真正的资源或者说宝物从来都不是金银财货，而是粮食与武器装备。所以，除了少数首领大碗吃肉、大秤分金，寻常匪徒往往度日艰辛，就是因为缺吃少穿。
顾桐心头大石一松，笑道：“看来不日就可以出发，去梧州见师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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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并没有跟大队人马一起，因为柳珽还忙着教张永绪如何甄别俘虏、整理战利品，大队人马一时半刻不能抽身，需第二天才能回返。
但是顾桐享受的待遇也很不错，柳珽直接派韩丙君的火枪斥候所都100人沿途保护，自然也就顺便哒乘韩丙君这一都的兵船，欢呼笑语声中，在宽敞的河面上，小太极八卦旌旗招展，船行疾愈奔马，赶在天黑透之前，回到了金碧辉煌的天师府码头。
迎接顾桐的，是舞狮鞭炮、锦案香花供果，众人喝彩与笑脸，以及天师张彦頨亲迎！
——别人或只看得见柳珽的谋划之智、练兵之能、血战之勇，或交口称颂小天师张永绪平时随军训练、筹措后勤，且临阵从容、指挥若定，但张彦頨最清楚，能够把道兵练成胜过官军的强军，才能打出“保境安民”的美好口号，并赢得漂亮的剿匪歼灭战。而做到这一切，全赖不声不响的顾桐，运筹帷幄之中，这才是真正的厉害，更是绝对的首功。
听说顾桐回来，张彦頨本就想交好顾桐，得了这么妙的机会，自然带着正一派高层，以及许多穿华丽法衣、执各色仪仗的道士，摆出年度大法事的阵仗，来迎接凯旋的顾桐。
与寻常道兵不同，韩丙君位列五都头，亲自参加练兵晨会，当然能亲眼见到，每天的训练计划，都是由顾桐拿出思路，柳珽负责具体化成练兵的方案，发自内心敬畏这位当世的诸葛之亮，也半点不意外，护送顾桐的船靠岸，得到大真人亲临相迎。
反而是顾桐意外了一把：他还以为跟李柏二人纯碎是随军打酱油的，胜利了当然开心，可真正领兵作战是柳珽与小天师张永绪，人家明天大军回来，才配叫凯旋嘛。
张彦頨别的本事或许一般，识人眼光却是家主级别的，相处将近半个月，早已经摸透了本就比较单纯的顾桐，很清楚他并不太享受成为当众瞩目的猪脚，所以并没有真正玩大凯旋礼仪，只在满街的热闹之中，亲自上前挽着走下踏板的顾桐，与他并肩步入天师府的正门。
但，并不向任何人多解释，为何这般礼遇，甚至并不介绍顾桐的身份名字。
这其实是张彦頨的体贴，因为对走科举仕途的正宗读书人来说，跟“怪力乱神”的天师府交往密切，实在算不上什么正面的名声。
接风宴上，觥筹交错中，张彦頨也并不向正一派的长老们多介绍顾桐，反而高调推出同一派的煮石道人李柏，并热情洋溢赞美了获胜而归的韩丙君。
顾桐笑嘻嘻看了一会儿李柏被众人围赞，很快就发觉，这位被赞美与赞美的水平都非常高杆，镇场游刃有余，显然情商颇有余。想这样一位出水能跳、入水能游的道士，会做法、会配药、会炼丹、会武功……居然能一直坚持忠心耿耿的小弟姿态，追随身后做任何事情，只为了执着于“天地大道”，顾桐忽然有些感动，默默决定，要对李煮石好一点，努力多回想数理化，争取能跟他交流些有用的。
……要命的是，想到这里，总禁不住文科生的心虚，咳咳。
正恍惚间，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阿桐，总算见到你了！”
顾桐回过神，见是堂哥顾全，也隐约有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好久不见”感觉，笑道：“日前哥哥一力承担，去雇佣并收拾走远路的船只，这是都妥了？”
顾全生平第一次参加这么高规格的大场面，兴奋得面满红光。但他是吃过苦头的人，胜在性情沉稳，很快就按捺下小雀跃的心情，笑眯眯答道：“阿桐吩咐的改装都弄好了，该装船的也视线装上了，哪怕这就启帆出发，也万无一失。”
顾桐赞道：“还是哥哥能干！”
这时代出远门可不是简单的事，完全没有高速可供奔驰，普通的官道也往往不靠谱。南方最高效的路，绝对与河道。贵溪到梧州，将近两千五百里的路程，却并不是都有水路：走信江到鄱阳湖转赣江，起旱过大庾岭，到了韶关才能沿曲江顺流而下，再到广州附近换浔江，逆流而上至梧州。船日夜不停的走，平均一天能走一百五十里就挺不错了，这还是不需要拉纤的路段。
准备船这件事，起码干系到一半路途的生活质量和前进效率，顾桐自然无比重视。
顾全并不知道自家弟弟在军事行动中的作用，还以为只是主人客气，饮宴也要礼貌性请客人来陪坐，自然半点不关心主人庆祝的战事，只絮絮交代。
本来定好了一船，刚改造敞开船篷之类的差不多了，却被天师府通知，起码前一半路途需要换大船，因为天师府要派一百道兵护送到韶关，也就是送到进入两广境之后。
已经付的钱就别想退回了，幸好天师府直接派大船，还答应顾全随便改，张家买单。
顾桐认真问明白细节，知道药物、铺盖等等必须的行李都已经装船，才松一口气，笑道：“是该赶紧筹划赶路了，这些天无事，我二姐无需做家务，闲来无事，已研究好煮茶叶卵的诀窍，药料粿子等也再三试制得美味，张家铺子的点心师傅都学会了。如今每天只能绣花做衣服，给我做了许多秀才襕衫，还都细细绣纹样，也不怕我来不及穿……我怕她太费眼睛，坐船上就不必忙针线，能好好歇息一气。”
听顾桐说得细致实在，顾全不由说了实话：“天师府哪里都好，可日日有酒有肉有人伺候，我只觉得心慌……总怕哪日一睁眼，就睡在荒野坟头。这好日子原不是我们的，还是赶紧走了踏实。”
顾桐哈哈大笑：“莫非全哥心里惦记，只怕这碗酸笋老鸭汤，是天师做法变出来的？”
兄弟二人正自己闲扯家常话，忽见一张永绪的心腹小厮，悄悄儿贴近来，低声道：“顾案首，我家大公子在书房专等，要紧要紧！”
顾桐一愣：“不是说明日回返么？”
那小厮苦着脸，弯腰道：“道兵的船都明日回，大公子只带几名亲随，快马连夜赶回来的。”
听到这里，顾桐已经知道有要紧事，瞧一眼人群中被敬酒的李柏，也就不通知他，转身低声劝顾全回去歇息，只自己跟着小厮，快步去震院。
一路穿堂进门转廊，总算走到熟悉的院落，张永绪一脸焦急，已经在院中等候。见到顾桐，总算勋贵高门养出来的气度，勉强镇定了表情，急忙上前施礼，还记得先道谢：“这番天师府顺顺当当剿匪大胜，能安一方信众，全靠道兵严整法度、部勒得当，这都是兄弟高义出手相助，做哥哥的必常记在心、无时或忘！”
顾桐笑道：“这一句感谢，可不值得绪大哥星夜赶回，究竟出了什么事？”
张永绪表情异常严肃，低声问道：“桐兄弟知道当朝首辅夏言吧？”
这个时候、这个语气提起夏言，顾桐真正吓了一跳，想起广信府美轮美奂的宝泽楼、白鸥园，顿时脑洞大开，问道：“难道……那些匪徒是夏言养的黑势力？”
话一出口，就知道荒唐了：夏言官居一品，如今是言出法随的当朝第一人，就算真要玩黑的，养出来的势力，也该比这些土匪高明些吧？
张永绪叹一口气，低声道：“这倒不至于。但也不能算是猜错……此事与夏家不无干系。”
思绪一转，顾桐差点吓着自己：龙虎山源远流长，“嗣汉天师府”五个字里有历史的傲然，玩点私兵也没啥大不了，但一出手就剿灭了夏家的势力，这是中大奖了？
张永绪见顾桐脸色，知道他想多了，不由扶额苦笑，道：“阿桐还记不记得，你在转船时，特地命人来传话给我，匪徒巢穴之中有一名奇怪的孕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