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五年，秋。
八月十四日，夜半。
顾桐习惯了纯粹依靠月光行走，缓缓站定在船舷，自江中客舟望出去，西江两岸或断或续的丘陵都只剩下黑乎乎轮廓，近处时而出现一丛竹林、斜入水老树的阴影，遮挡得远近都是黑却深浅不匀，再看不出白天多姿中带一些大自然威压的剥蚀、侵蚀地貌。
已经靠近繁华城镇，树林中隐约挑出一角弯檐、半层小楼。而人烟辐辏最典型的标志，反而不是后世辉煌的灯火，而是随风不时浮动的浓郁桂花香。
月华如练天如水。
但靠近北回归线的南国，秋夜也没啥如水的寒意，月光清辉更不会带来凉浸浸的感觉，反而异常温暖，对顾桐来说，这时近中秋的午夜，最多也就是不热了而已——白天他还不敢到船舷来眺望两岸风景，这时节的太阳底下，还是火辣辣滴。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刚站定不久，顾桐正悠然心会这月华的妙处，就见明亮的月光映出一个黑色身影，轻捷地在旁边停下。能在夜深人静时，这么悄无声息随时靠近，显然是兢兢业业保镖了一路的方南。
方南最大的优点，就是足够沉默。一个多月同行下来，百分之九十在船上，只大庾岭换水系走一小段山路，方南做到了几乎完美的保镖，无声无息却形影不离。习惯之后，顾桐做什么都很自在，也尊重他的风格，并不刻意寒暄什么。
默默对方南一拱手，顾桐小声道歉：“都怪我，想到快要进梧州港，不知师父如今身体如何，想多了更睡不着，跑到船舷来吹吹风，倒是耽误方大哥睡觉了。”
方南默默摇头，表示“你没打搅我睡觉”，也懒得多说。
倒是旁边舱房的窗户“喀喇”一声，撑开了竹纸糊的窗户，柳珽月光下更显轮廓精致分明的脸探出来，懒洋洋问道：“阿桐，上次那种酸甜且有劲道的杨梅酒，却还有没有？……虽说赏月也忒没趣些，但若能斟两碗杨梅酒来，倒也不是不能陪你站会儿。”
隔壁窗户也被撑起，朱阿厚粉嫩嫩的小脸出现，对柳珽做个鬼脸，半点不给“舅舅”面子，清脆声音笑道：“在广州三水换船那次，被李煮石结结实实灌倒，记得当时就说这杨梅酒还是山中猴儿教他酿的，喝光就没了，怎地又惦记？”
船舷上又飘来李柏缥缈的声音：“古人赞曰‘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虽然说的是洞庭，在这舟近苍梧的西江月夜，又何尝不贴切？”也不稀得人理会，断断续续响起歌声，唱的正是“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顾桐苦笑：“大家都没睡啊？”
柳珽手在窗台一撑，整个人已经跳出来，兴致勃勃道：“莫理会道士弄鬼！阿桐你且说说，既然你师父是两广提督，管辖这两广兵事，多半能练自己的亲卫？……若是没眼色的丘八嫌书生太酸气，或镇守总兵不肯买他账，却如何是好？”
这位爷显然已经开始美滋滋预想练兵、偷师、振兴柳家兵法的美好人生了。
顾桐连跟师父搭帮干活的总兵官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回应柳珽这么一厢情愿的话题？但是又怕将来师父手下的武力担当失望，真诚地编瞎话曰：“莫说总兵再威风煞气，也需听提督调遣。就算不管总兵怎么想，只要手里有钱粮，提督大人另起炉灶自己找个卫所练兵，却又怎地？”
柳珽提到练兵，瞬间忘记了美酒，指着顾桐摇头失笑道：“阿桐你本事奇高，却不懂地方事务。天下卫所兵既不归总兵使唤，也不能提督说了算，那都是卫所指挥使家里值钱货色，任他是谁，想拉出来练兵，却难为杀人。还不如真的摆出钱粮，直接练千把两千的兵，充当提督的亲卫，反而更理直气壮！”
顾桐这些天有空就看看书、体会一下沿途人情风貌，根本没提前想这些事，倒也暗暗佩服柳珽的热情，随他说得热闹，只乖乖点头应和。
两个人一个热络分说美好理想、一个诚恳回应“你说的是”，倒也不冷场。
朱阿厚年纪小，千里迢迢行路本就累人，且不太喜欢听练兵这些事，随口道一声“你们聊我睡了”，也就直接关窗。
李柏则占据船的那一头，从赏月妙词一直唱到道情，还掏出木鱼自己敲拍子，根本不在乎没人去捧场，对月开起了演唱小会。
只方南依旧如柱子一根，默默奉陪这场不对称的聊天。
过不多久，脚步声踢踢踏踏，这下是连顾全都跑出来了，才发觉听起来热闹，却大多是柳珽在滔滔不绝吹嘘当年他大哥的军功，却知道柳珽身份高贵，也不好意思掉头就走，挠挠头，闲话道：“吃晚饭就听见船家说，明天中午前后就到广信码头，怎地又到广信府？……前天不是就说梧州不远了？”
坐船无聊，顾桐已经找了好些目的地的书看，这个难不倒他：“这梧州正在古代叫苍梧郡，郡治所在就是叫广信县……我们广信府的府城，却是叫上饶县的。”
顾全恍然大悟：“怪道！……便如我们玉山县，却是在冰溪镇的！”
皇明的百姓开始习惯行商，倒不会像古代百姓不出家门百里，但顾全一心照顾自家兄弟，陪着几千里走出来，也实在不容易。顾桐感激堂哥，听见他回应，就连连点头，赞举一反三。
柳珽随父兄镇守两广多年，倒是谙熟地理，笑道：“这‘两广’的广字，正是从梧州的‘广信县’来。广信之东唤做广东，其西就是广西。”
依稀记得广西后面跟的一串是“壮族自治区”，顾桐知道柳珽熟悉这里，笑问道：“都听说两广多蛮子，广西更是百越之地。却不知梧州城里，会不会许多蛮人？”
知道顾桐一路都在学粤白，柳珽大笑道：“再往西去，十万大山里都是侗苗壮诸多蛮族，但梧州是三江之汇、两广根源，城里九成以上都是汉人，会说官话的人也比别地方多，放心吧。”
拍拍胸口，顾桐笑道：“离开贵溪，我等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断过车轴、掉过行李，遭过顶头风，也享福住过好大驿站……总算快要到地方，看来人人都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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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桐和小伙伴们快要目的地了，兴奋得睡不着。
而在梧州城中，一样有人睡不着。
提督衙门跟普通的府县衙门不同，因为最初是类似钦差的意思，所以并没有建造巍峨华美的固定办公处所。但是两广离京师太过遥远，超过四千里地，设提督实在是必须，故而匆忙建了提督衙门，驻节在扼守两广冲要之地的梧州。但衙门做得太小，故而两广提督的官邸是后来又修的独立院落，并不在官衙里面。
欧阳必进背着手，绕小花园默默转圈，走不多久，胳膊就被软软地扶住，不由露出微笑：“阿珏，少年人需多睡，莫贪看月色。明日才是中秋，要做多少好诗不得？”
欧阳珏精致的小脸，在桂花浮动的香气里恍若仙子，阿爹这么逗她开心，却只换来一个恍惚的笑容。
欧阳必进摇头，低声问道：“还在担心你师弟？”
虽然年纪跟张永绯相差无几，欧阳珏却慧黠过人，不肯接老爸的话茬，只道：“数日前收到张天师府大公子来的信，阿爹说，是什么夏言家身孕婢女之事，要我们转告京师……随意看那信，只觉其中凶险不已。我奇的是，嗣汉天师府向来自己关了门装神弄鬼，再不兜搭官场的，偏生急急送这么一封信来，又说得不清不楚。偏偏顾桐的船还不到，真真急死人了！”
一大篇话下来，最情真意切的，无非是最后两句。
欧阳必进心底暗笑，面上不急不缓，只从容道：“你那师弟考院试轻易得了个案首，所谓吉人自有天相，想必月底之前，总该到梧州了。我早就命你堂哥派人沿西江而下，往东数个码头问过去，不日必有回音。”
听见进士老爸夸顾桐，欧阳珏不知为何心情大好，笑靥如花道：“阿爹为何不静坐钓鱼台，却要命哥哥去寻人？”
欧阳必进苦笑：“还不是那邸报！……你姑丈竟把我初来两广心气不顺、索性称病歇息几天的事，大张旗鼓写到邸报上，还附上吾皇加恩顺带命我领两广巡抚事，白白招惹夏首辅不快，实在着急了些，未必高明。这些且不说，若阿桐凑巧见到邸报，我老头子病重卧床，吓到他怎么是好？”
眼珠骨碌碌一转，欧阳珏嘻嘻笑道：“啊呀呀，笨蛋师弟若只听见阿爹病重，还不吓得连滚带爬赶紧飞了来？……只怕迟了没师父，谁教他写八股呢？”
欧阳必进笑叱道：“他好歹是个案首，怎生不会做八股？”
想到未知的路途上，顾桐正竭力飞速赶来，小妮子不禁心情大好，更露出些调皮的得意洋洋来：“阿爹说过，我的时文窗课，却比阿桐略强些！”
嘴里哄着老父开心，心里却暗想：所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却不知上苍给不给面子，能人月两圆，热热闹闹过南国的第一个中秋节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