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对待阿厚？
顾桐有些发懵，条件反射问道：“我只是受陆炳之托，约阿厚同路来广西，主要是陆五哥也就是陆炳出的主意，说阿厚不想回天师府，陆五哥已经说服朱老爷，我连天雷都能躲过、福泽深厚，肯跟阿厚同路来广西的话，他方便派人保护，后来就派方南来啦……但，没说我要管阿厚这几年的生活啊？”
欧阳必进差点想敲开这徒弟的脑子，看里面到底是豆腐渣还是水，哭笑不得，摇头嗤道：“你真的没想到陆炳是谁？”
顾桐挠头：“陆五哥？……肯定是武官，好像都称呼他都督？”
大家对嘟嘟的条件反射就是周瑜，皇明居然还有都督这个官职吗？有趣有趣。
欧阳必进本来能够理解，自家弟子是乡下孩子，无知是正常的。可某些事一旦接触到边边角角，就绝对不能再无知。顿了顿，认真清了清嗓子，然后严肃脸，庄重地轻声道：“陆炳乃今上奶兄，锦衣卫都督。”
顾桐好像有点明白了：“今上……师父您是说，那位朱老爷是今上？”
那么，朱阿厚就是皇子了？啧啧……但托电视剧的福，很多人都知道皇明做派，除了培养太子，其他皇子都是当猪养的，倒也不比太放在心上就是。了不起把面皮傲娇、心底软萌的阿厚继续当弟弟养，一起读书一起混，倒也不是苦事。
但……嘻嘻，嘉靖皇帝？自己无意之间，居然靠小学生都知道的避雷常识，立下了救驾功劳？
想起天雷之后“朱老爷”友善的眼神言辞，顾桐不由默默给自己点赞：干得漂亮！
可惜……前世在新闻联播中见多了，跟一号首长偶尔见面握手，对小民的实际生活其实没啥影响。权力的使用和笼罩都有层级的，比如一个小小平民书生偶尔救驾，连功劳都没法计算，更没法得到实际的好处。或者说，最实惠的好处，就是陆炳出面送了个保镖，还附带条件帮人带孩子……咳咳。
想起当时隆重介绍了师父的教育之功，顾桐知道这种要事不能隐瞒，开开心心跟师父描述了一通当时的说法，一边介绍，一边还庆幸：师父这次“简在帝心”一回，以及达到间接救驾级别，果然好处立竿见影就来临，从贬谪意味浓厚的“提督两广”，秒加上巡抚职权，成为妥妥的第一大佬，达到后世清朝有实力割据一方的“两广总督”全部实权！
听完顾桐开心地介绍，在皇帝面前刷“恩师才大如海，经书精通不说，天文地理、数算器械，均深不可测”，欧阳必进的心情是炸裂的，表情是崩溃的。
虽然不能直接骂满腔善意的徒弟，欧阳必进情绪却眼见低落下来，轻叹一口气，摆手道：“你远道而来，先去歇息……明日再来寻我，开书单与你。”
这是什么节奏？
……跟想象的不一样哈？
顾桐撑着恭恭敬敬的面皮，带着一腔懵逼，乖乖告退，回房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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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桐橐橐脚步声刚刚远去消失，欧阳必进还呆呆坐着，耳边响起女儿体贴的声音：“阿父，事起仓促，又不知道清流做派……师兄只是一片好意。”
苦笑一下，欧阳必进叹道：“结交锦衣卫都督，在今上面前知天雷、懂天道，甚至帮龙虎山练道兵……这桩桩件件，只消有其一流传到士林，顾桐还能安生做读书人么？”
——被清流排斥了，还能有啥好前途？
顾桐不懂皇明的清流作风。但是欧阳必进很清楚，过了嘉靖十年之后，读书人更加自视甚高，从早年的鄙视武官、太监、僧道，这几年已经开始进化到鄙视皇恩，公开宣传“道统大于法统”，也就是儒家传承在文化层面上压倒国家统治者传承。而私下里，更不着痕迹地让所有人心领神会，强调文官抱团才是正路子，而脱离文官集团、去找皇帝宠爱的必须是坏蛋，甚至被皇帝夸要检查一下是否不够清流，敢于反驳皇帝的才是忠臣，骂皇帝被廷仗打屁股，则是绝对的高风亮节。
欧阳必进明白这一点，欧阳珏更清楚，因为疼爱她的姑丈严嵩，就是因为被夏言压制，只能做出万分忠君的做派，皇上满意了，夏言怒了，而“清流”则大大不满。
她还小，隐约知道老爸来做两广第一人，但文武两班都不配合，很大原因严嵩“媚君”带来的副作用，而不是简单的夏言打压。
犹豫片刻，欧阳珏低声道：“师兄要科举的，这些事早晚必须明瞭。阿父何不早早教导，避免再出意外？”
女儿懂事乖巧，心事重重的吧被排斥大佬不由一乐，谑道：“当日拜师礼时，你口口声声要做师姐，如今怎么称呼起师兄来？”
想起桂花香中顾桐的笑脸，欧阳珏只觉腮边有些泛红晕。但还是一撇嘴撑住了，扭头瞧着窗外月华流霜，寻了个道理来辩解：“朱门早达笑弹冠，他已经有了功名，自然就是师兄了！”
欧阳必进捋须，哈哈大笑：“为何不吟上句，白首相知犹按剑？”
欧阳珏突然像小大人般叹气，低声道：“我只盼师兄能像这般傻的时日多一些，阿父就能轻松些，不必担太多心思。”
太亲近的姻亲关系在，欧阳必进反正早就被目为“严嵩奸党中坚力量”，才会屡屡立功、常常升迁，却总被议论裙带风。这次猝然转官两广，好容易在暑热天赶到这天涯海角，身体不适先不说，又被镇守总兵、两个省的布政使抢先一通闷棍加污蔑，要说不心冷，就不是清高自矜的欧阳必进了。
而且上任数十天，两广四位左右布政使和总兵都各种理直气壮的忙，连个来参见的都没有，啥工作也别想布置，依旧两眼一抹黑。
暑热，再加上这几位闹别扭，几乎没法愉快地做提督了。
说起来，这几位不能算欧阳必进完整的下属，还带一些合作方性质。尤其镇守总兵，平江伯陈圭，年纪轻轻却手握重兵，怎么可能喜欢来分兵权的提督？而同为文官的同僚，态度也很不配合，严重的如广西李香，还公然表露出敌意了都。
欧阳必进不想女儿为外务更忧心，暂时逼自己也放下重重心事，假装不存在这些职务上的危机，只轻松笑问道：“那日你说总学不会织布，定是织机不好。最近天不那么溽暑难耐，阿父寻了巧手匠人，帮你做了个好用的织机，要不要来看看？”
欧阳珏感激父亲的爱女之心，却又哭笑不得：堂堂提督巡抚，本该为两广百姓操劳的智慧，却不得不闲置，空出大把时间替女儿设计织机，这是什么事儿？
但……欧阳必进被人事弄得头疼了，就是喜欢躲起来玩这些机巧之术，作为心灵的休息，女儿怎么能不捧场呢。
欧阳珏赶紧压制忧郁，粲然笑道：“有阿父弄出来的织机，女儿莫说能织布了，说不定还能织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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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小厮引着回到安排住的院落，顾桐一路都在苦苦思索，师父的表情诡异，到底是啥意思……就算猜不出具体原因，起码也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时间已经不早，生怕二姐对陌生地方不习惯，顾桐还是悄悄先去她住的偏远探望。果然二姐虽然熄了灯，听见顾桐在外头悄声问值夜的小丫头，便趁月色起身出来瞧。不敢让二姐看出心里琢磨事，顾桐笑着问候了起居住宿可习惯、丫头好相处吗之类琐事，顾二姐再三保证，有欧阳姑娘的安排，一切都好，也就踏实了。答应二姐一旦安顿好，就陪她逛逛梧州街道，看哪里方便做小生意。
顾二姐却低声问道：“若阿桐你忙，就托方大哥和阿厚陪着去看看街市？……只怕方大哥送你到此，很快要回京覆命，逛街还得赶忙去了才好。”
顾桐被师父教了陆炳是谁，当然也就明白了，方南是锦衣卫。有他陪着逛街，再加上闲置皇子一枚，还有啥不放心的？笑嘻嘻答应如果有空就也一起，实在没空的话，他们自己去逛就是，又絮絮几句家常，才哄她去睡。
总算回到自己房间，顾桐躺下合眼。
到底是旅途中折腾了两个多月，身体疲惫得狠了，可是人躺下来，却总觉得席子太硬、月光太亮、温度还嫌高了些……眼前总晃着欧阳必进担忧却欲言又止的脸，就是睡不着。
任命地叹口气，顾桐也不强迫自己睁眼傻躺着了，索性披衣而起，推门到小院子里转转。
夜半人静，更显明亮的月光中，桂花香也显得格外馥郁，在温暖的空气中，是甜蜜与清苦的有趣糅合，让人心神一爽。
顾桐才伸个懒腰，就听见墙头曼声吟诵：“……短发萧然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
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顾桐不禁噗嗤一乐，笑问道：“李煮石你后半夜不睡，这要做什么法？”
轻松手一按墙，李柏就飘飘然翻进来。摇晃着拂尘，也不忙着靠近顾桐，李柏只悠然道：“阿桐知不知道，欧阳提督最忧心是甚么？”
顾桐随口回答道：“被总兵和两省长参了一本？”
李柏摇头做高人状，却还是笑眯眯地：“非也非也，欧阳提督最忧心是你已经行差踏错，只怕天下读书人真知晓你行径，就没有前途了。”
顾桐顿时吓了一跳，不由震精且迷惑：我啥坏事也没干，怎么就没前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