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桐简单总结小师妹提供的现实:有练兵的正当职权,(如果拼命催促多半会)有粮食,(绝对保证以及肯定)没钱。
貌似三个要素有其二。
但任何人都明白:没钱,你啥也干不了。
……幸好。
顾桐暗暗握拳,实在不忍心继续折腾忧心忡忡的萌妹子,眼前漂亮的小脸皱皱的,看起来连吃早饭的念头都快被虐没了。赶紧拱手长揖,歉然道:“耽误师妹早起的心情了……我这就去找师父,问问这第一轮时,练多少兵合适。”
听见他是直接去找阿父,欧阳珏也不想多说担心,只起身默然蹲礼,转头命小丫头出去,请自己乳娘孙妈妈进来,带顾桐回住处。
这是女孩子特有的体贴,怕顾桐昨天午后才到梧州,匆匆住一夜,还没弄清楚房子院子的格局,天不亮就跑来关心师父的处境,这时太阳已经开始显出威力,热劲儿却还有那么点像夏天,若是去外院走了冤枉路,多少也吃点小苦头——在官宦家姑娘眼里,这两广提督府算是粗疏简单,唯一像官邸之处,只能说地方还是不小的。
告辞起身,顾桐几步就走出院门,眼前却总晃动着小学高年级的俏丽萌萌大眼睛,和她忧虑的神情。
看来,以前一起嘴炮的网友们说得有道理:古时做官,做的不是事,而是势。只要被弄到这瘴疠之地来做官,哪怕之前履历辉煌,总不会愉快就是。
顾桐抹一把额头的汗,无意识跟着神情颇神似白领丽人的干练乳娘走,没注意耳边的人声,心里只盘算着军饷的事。
——如被称“玉屑糖”的白砂糖够贵,真能卖出张永绪大公子命人查来的价格,那么直接在本地收红糖、淋成白糖,经天师府的销售渠道卖出,也是一门极其暴利、胜过挖金矿的生意。而大英帝国的历史给了他信心,在皇明这个统一的大市场,当世人口最多、地盘最广袤、人们相对繁华富裕,白砂糖的市场容量,对于目前顾桐的需求来说,直接当成无穷大即可。
但,总不能让李柏这种能充当研究员的高级别家伙,来担任白糖生产工吧?这个生产方式需要认真计划。
而且任何一个现代人都知道,香奈儿、lv的总利润不如zara、优衣库,劳斯莱斯的总盈利也不如大众汽车——有钱人从来只是少数,奢侈品只能卖出那么多。想要赚更多的钱,就必须降低单价、加大销量。而源源不断生产、弄出这么多货物来卖的关键,是用工厂化的生产代替作坊生产,且组织稳定大量、价格合适的原材料,当然这也是后话,此刻暂时不必考虑。
现在最紧急的事,一个是争取柳珽的信任支持,好打听平江伯陈圭的资料,也顺便请他担任练兵的负责人……幸好,这正是柳珽喜欢干的事儿。另一个则是找师父请教,第一阶段到底需要做什么,才能在不耽误八股学业的基础上,谈及往下的种种计划。
想到这里,顾桐顿时觉得时间紧迫。
思绪回到现实,才注意到满脸精明的孙妈妈正问:“令堂兄与二姐随着来梧州了,不知秀才家里还有甚么人?”
顾桐赶紧先申明寻师父要紧,亲眼见孙妈妈寻了垂花门上的婆子,命她赶紧去叫老爷贴身长随问,说“顾秀才要见老爷”才回神随口答道:“还有阿父留在老家玉山,年纪大了,也怕广西太热,不敢走这三千里。”
问候几句令尊如何,孙妈妈不依不饶又问:“再没旁的家人了么?也未曾定亲?”
顾桐搜索了片刻记忆,核对了村里风俗,才犹豫着答道:“应该是没有定罢……反正我从不记得三时三节有去送过礼。”
孙妈妈顿时放心,笑眯眯道:“秀才在神童年纪已然考成案首,这后头的举业……”
突然有了被丈母娘盘问的既视感,顾桐顿时觉得自己渺小如尘泥,尬笑道:“师父说我八股未成,何时下场秋闱,还需师父之命。”
幸亏在孙妈妈张口之前,一个十来岁的半大书童跑了来,脆声道:“老爷命我来带路,顾公子请。”
顾桐如释重负,赶紧道别,拔脚跟着书童就走。
这时日光的威力已渐渐强悍,虽然院落大多在苹婆树或榕树的荫庇之下,顾桐也走得一身汗。
走出老远顾桐才发现,这应该不是去欧阳必进书房的路:只要中学语文上红楼梦那一课不睡着就知道,大老爷总是住官邸正中线上的正院。但这曲曲弯弯的走,还穿过一个小花园,应该是走向官邸的某个角落。
大老爷上午猫在官邸某个角落,这事有点奇怪?
顾桐到底还是不太熟,也不会多想,只管跟着走。
到了院子门口,守门的长随是曾经旁观了顾桐拜师礼的熟面孔,见到他只微微一笑,也不禀报,而是比了个手势,让他自己进去。
这是正式行礼的师徒犹如父子,才有的“直接进门不必通报”待遇。
整个院子不大,一棵老桂树就笼罩了大半院落,馥郁花香萦绕。
顾桐进门就听见“哒哒哒哒”的声音,这声音并不大,顾桐却极其敏感地捕捉到了,因为异常亲切——这是他来到五百年前,第一次听见很像机器的声音。
不是织布机迟缓的木头撞击声,而是轻快而充满机械美感的声音。
猝然,过去二十多年的记忆汹涌而来,顾桐竟泪流满面:原来前世作为普通小人物的一切,只依靠公众手段就能轻易知道的一切,竟然是这么巨大的财富。在皇明世界忙忙碌碌几个月,作为农家读书郎的顾桐,过得辛苦而奔波,但牵挂太多太深,此刻就算老天开一道门,也回不去了。
巨大的感伤过去,顾桐吓住了——既然这里还是皇明,机器的声音,却是怎么回事?
正惶然得手脚僵硬,听见里头欧阳必进的招呼声:“阿桐快来瞧瞧,有这缝纫之器,再不擅长女红的妇人,也不必愁家人衣着。”
顾桐跨进一道门,这边还是个院落,却没有种大树,只点缀各种花草,光线非常明亮。
采光最好的北边廊下,欧阳必进正悠然捋须,满意地瞧着面前木台,上头盘踞着一大坨金光、银光璀璨交织的庞然大物,另一个有点眼熟的长随正苦着脸,转动着巨大的木轮。还有一婆子站在木轮不远的位置,手往里送布料,嘴里还低声喝着:“慢些……停!哎,这番又停晚了,这块布废了。”
顾桐观察一番才明白,这居然是一台缝纫机!
——神啊救救我吧,我的师父居然是天才工程师!虽然动力来自手摇,虽然体积惊人,但这是真正的缝纫机,不用人手介入,就能把两块布缝合在一起。
顾桐才不会犯蠢,觉得这缝纫机不够轻巧便捷:谁都知道,计算机刚刚出现的时候,只能做简单加法,也有一间房子那么大!
没想到小徒弟的钦佩如此真诚,眼看神情的激动,竟然胜过聆听进士师父讲解文章。
欧阳必进顿时隐藏不住兴奋,滔滔解说起来:“寻常妇人手缝是一根丝线,但这机器无人手灵敏,不能绕过布料,吾琢磨出面线、底线互扣之法,虽线迹太明显,却也平整可观。”
欧阳必进从小对数字敏感,长大不得不投身举业、写八股文章,但进士及第之后爱看杂书消遣,自己根据古书记载,绘出图纸,命匠人做出不少有趣的小玩意。最有用的一次,当然就是在勋阳任上时,当地牛瘟,他发明了人工耕地机,总算是官场政绩。
缝纫机就是纯粹逗孩子的玩具了,是欧阳必进苦于宝贝女儿的女红水平负数,又不希望她感觉缺失,才不惜代价设计和制造出来。
但哪怕只是个人力操作、实际意义不大的玩具,代价也不菲,比如所有的齿轮都只能用金灿灿的黄铜加工。
对于材料的选择,欧阳必进也有很多心得,欢乐介绍曰: “只这零件要吃住力量、且不能变形,便不可用木料,命人用黄铜敲打出来,果然足以敷用……最贵反而是这根钢针,寻东莞最好的打钢师父锤炼许久,才弄出五根够硬够韧、能在针尖附近开孔的针。”
絮絮的说明中,沸腾的热血渐渐平静,顾桐想明白了,缝纫机曾经让米国的轻工业腾飞,其真正的意义,是能够用机器组织工厂生产,大规模制造出规格统一的衣服,造价比手工缝低廉无数倍。师父这是用手工的方式弄出缝纫机,而不是用机床生产的,所以这机器只是精巧的玩具,并不代表大工业的前景。
但这高超的设计机械本领,已经是开了挂!
机械负五的渣渣,除了五体投地、献上膝盖,还能怎么表达敬仰之情呢?
见顾桐震精又钦佩的表情,欧阳必进得意过后,反而有些意外泛上来,咳嗽一声掩饰激动,心态调整到教育晚辈的频道,讪讪道:“无论我姐夫还是仙逝的老妻,抑或你师妹,但凡见我玩这些器械,就觉得不务正业……阿桐少年心性,万万不可被技巧物事移了性情。”
被灌了一耳朵道理,顾桐才从惊喜中勉强回过神来,五体投地道:“我倒是想玩,但要有诸葛之亮的天才,才能凭空造出机械来啊!……这缝纫机也太厉害了,木牛流马不过如此?”
顾桐已经听出来,对于机械天赋,师父并不太当一回事。
此刻还有更着急的事,显然不是探讨这些的好时机。顾桐冷静一下,请求师父屏退闲人,才把早晨在欧阳珏面前演练过、且成功说服小师妹的逻辑又讲述一遍:见提督官邸的守门兵丁不精神,这些亲卫绝对是掌兵大佬的脸面。如果练一支面貌一新的强军出来,是否能成为破局的最佳手段呢?
顾桐滔滔不绝陈述着为师父考虑的迫切心情,不由暗暗庆幸:幸亏为了赶路,在龙虎山尝试着操练了一番。否则他还不敢这么大胆,觉得论坛兵法就是可以倚仗的实操理论。
欧阳必进骤然听见顾桐这一番鼓动和吹嘘,脸色变得有些奇怪。沉吟片刻,问道:“为师忝为两省提督兼巡抚事,若要示范练兵,至少一千,才像个样子。你细想想,这许多饷,真能筹得出来?”
顾桐一咬牙,答道:“起始会艰难些,待渠道都顺了,便能支撑。”
显然对这一点不是很在意,欧阳必进拈须,略一停滞,才低声问道:“练兵需得操演之兵法,从何而来?……莫非你想告诉为师,是梦中天授么?”
顾桐顿时惊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