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李柏梦游般离去,顾桐随手关门回到书桌前,对着摊开的白纸,往砚台里注入少许清水,缓缓开始磨墨,脑海里奔腾的,是李柏来访之前就在琢磨的纠结。
是的,亲眼见到两千顷土地、亲自安顿了近万人手,眼看局面已经欣欣向荣,顾桐反而纠结得要死。
——胸口胀鼓鼓,涌动着好些该做的事,每一件都很关键、很重要,每件事都好像有必要优先。顾桐只一个人两只手,哪里忙得过来?而两世的经历加在一起,似乎也不太够支撑从容统筹大局。
略发愁一会儿,顾桐咬咬牙,索性扔开一切,走出船舱小房间,沿着并不大的甲板转悠步子,让微凉的河风帮忙梳理思绪。
这时的码头空出了好些,临时雇来运输物资、南宁来做饭的伙计等,都卸货之后就立即返航。如今还在江岸的,只有梧州雇来的几只,除了顾桐暂住的这艘是提督府买下的,其余明天一早也都要起锚顺流而下。
两岸隐约有烟火,露宿的军户们大多数趁难得尝到肉味的美好心情,早早睡了,闭眼反复回味肉香。也有少数人不舍得就这么睡着了,还在说笑,竭力吹嘘自家吃的那碗肉臊米粉才是世间美味,人家轮到的都是伙计,只有为自己煮粉的才是真正厨子……香得人都不想活了!
顾桐站在甲板尖头处,隔着码头与校场,还是离这些军户与眷属太远,听不清的说笑声,反而觉得远处若隐若现的人生显得船上更静谧了,汩汩水流声,愈发衬托出岁月静好。
从此以后,远处这些人的汗水时间就会交托在自己手里,怎么让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创造出最大价值,怎样让这些人的生命多出些希望,就成了顾桐的责任。
只觉得心口暖暖的,肩头也沉重。顾桐不禁幽幽叹口气。
忽听一扇窗“吱呀”打开条缝,露出今天挑一间舱房搬回来住的朱阿厚半张小脸,关切问道:“阿桐何事烦恼?”
这大半夜的,顾桐并不想耽误儿童睡眠,笑道:“不外是刚才跟李煮石闲扯,一时兴奋了,出来吹风凉快一下,回去就歇下……阿厚赶紧睡,明日还指望你早些起,帮着登记军户呢。”
朱阿厚嘟哝一句“若要帮忙,随时来唤我”,就听话关窗了。
怕又搅扰旁人,顾桐赶紧往回走。
才到住的船舱门口,见二姐借些微星光正靠在门口,关切地看着慢悠悠晃回来的顾桐,低笑道:“今儿船靠岸你就开始忙,可好好吃饭了?”
顾桐赶紧跟二姐一起进门,随手掩门,才低声答道:“又坐了一千里船,二姐可觉得劳累?……会不会是累得睡不着?”
其实顾二姐要的不过是守着阿桐过日子,这般几千里辗转,只消看见顾桐被尊重,就已经满足之至。尤其见他今日这般威风,言出如法随,轻轻松松安顿千万人,更是发自内心地欢喜出来。微笑摇头,道:“方才听见你跟李道长叙话,道长都回岸上去了,你怎生还不歇息?”
顾桐更不敢说忧虑什么,想起二姐相帮方南在梧州张罗随手礼物,顺道替自己搞定了采购红糖渠道的事,随口闲扯道:“方南回京复命去了,也不知还会不会再来?”
顾二姐身形略一滞,低声道:“也是后来听欧阳姑娘教导阿樱阿栀她们,我方知晓方大哥是京师里的武官,锦衣卫的。多半……不会再回这天遥地远的地方了罢?”
语气掩饰不住一缕惆怅。
顾桐自失没及时向二姐通报,笑道:“约莫有一半可能回来罢……方南说他喜欢这地方,若陆五哥还想派人来,他就讨这差使。”
顾二姐脸色顿时润泽了些,低头羞涩道:“外头男人的事,我也不懂甚么……你早些睡罢,莫熬夜,枯了气血就不好了……”
嗫嚅几句,帮顾桐铺好薄被,匆忙走了。看背影匆匆,竟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瞧着二姐略欢快的脚步,顾桐摇摇头,莞尔一笑。
重新坐在书桌前,顾桐提笔蘸刚才磨好的墨汁,在白纸上远远分开行,写下五个词:,,,,。
这是目前让顾桐最感觉到压力、且必须尽快启动的五件大事。
幸亏今天李柏来领走化工,这里剩下的,是顾桐暂时不确定负责人,甚至连办事前后顺序都有点不确定的大事。
目光在五个词上逡巡了一会儿,顾桐提笔在后面缀了“欧阳”两个字。这是决心不再多想,彻底靠欧阳必进搞定了。顾桐只有后世一些纸上谈兵的炼钢铁的工艺、技术进化线索,只能指望依赖师父的天赋,焕发奇效。抿一抿嘴唇,顾桐又提笔加注一个“钱”字,旁边给了个惊叹号——任何研发都是吞金兽,哪怕是有金手指提点、有天才工程师担纲的研发,一样要海量的资金投入。
这项也是一样,注了李柏欧阳,再注“钱”字,想了想,又补充“抽空列出燧发要点”。
顾桐笔尖在这个词上停顿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注顾桐阿厚,同时,默默同情这懂事早的温厚孩子。就当拔苗助长一回,现在是紧张时期,顾桐总不能放着识字又有一定组织能力的好劳力不用,扔他一边玩尿泥吧?……浪费可耻!
跳过最为难的项目,顾桐痛快地在项目后写上柳珽的名字——这家伙总是打鸡血一样叫嚣赶紧开始练兵,前置工作不交给他,对得起谁?嘿嘿笑了一会儿,揉揉脸,又添上“钱”字,和同样的一个惊叹号。
剩下一个看起来貌似不重要,其实是顾桐心目中的关键:只有工业化的大生产规模,才能把制糖成本有效降低,得到未来源源不绝的高利润。
——之所以大老远来太平折腾,要的不就是赚钱吗?
顾桐犹豫一下,先提笔缀了一个“明年收获甘蔗季节启用”。想了想,又补充“需要先建厂房(太平负责人谁?)、调试机器(欧阳能交给谁来操作?)”。
两个毫无头绪的问号,让顾桐刚刚飞扬起来的心情略微沉滞,再次感受到建设的门槛,往往是人才。
重新审视一下桌上的纸张,顾桐苦笑着在后加注铁农具、生活燃料、种子,和同样刺眼的一个“钱”字。
本来还想顺手把项目的先后执行程序排个时序,一转念,既然还不太确定,不妨边干边想,等更有定见时,再来做一个更好的规划,才是正理。此刻能想明白的都已经搞定,其余那些,此刻也不必多想。
扔开笔,顾桐微微一笑,隐约的彷徨已经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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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睁眼,朝阳已经洒满窗纸。
顾桐大大伸一个懒腰,核心肌群使劲,原地直接蹦起来,对天师府开始持续不断的晨练效果相当满意,利索地穿了一身短打麻鞋,起身跑出门。
轻快跳下船舷的瞬间,顾桐吓了一大跳:校场上整整齐齐、横竖斜都是漂亮的直线,站着一百多几个道士,统一的灰道袍有新有旧,都黑腰带、靛蓝麻鞋,挺拔军姿居然相当标准。
李柏也站在道士队列里,瘦削的脸有若发光,炯炯瞪着队列前方,显然很享受成为队伍的一份子。
队伍前方逡巡的,是龙虎山道兵中的都头叶成。只见他面色严肃、脚步不停。娴熟地挥洒手中佛尘,无论谁关节、姿态略微不对,无论哪种最细微的失误,叶成都提示得及时而高效,如果被提醒了还不改正,他也随时低喝纠正要点。
柳珽和沈希仪则站在一旁指挥台上,面色严肃地盯着这场早操。
吓到顾桐的当然不是熟悉的道士早操队伍,而是校场周围乌泱泱的吃瓜群众——不过此地群众穷苦没瓜吃只能喝风强势围观。
不论男女老幼,表情都透出兴致勃勃,虽然每个人都在热情地交头接耳议论,或者低声赞叹,却都不敢喧哗,竭力压低了声音。
一百人被几千人参观,这是何等的风光!
道爷多是见过大世面的,大法会时节,在台上做法禳灾祈福时,更惨无人道的围观也有过,但何尝得到过这么发自内心的佩服?故而一个个挺胸抬头、目不斜视,精气神绝对爆表。
见到顾桐出来,叶成显然事先得到吩咐了,笔直跑过来,漂亮地一个立正,举拳在胸口一碰,敬了个顾桐改良的军礼,厉声喝道:“太平所掌秩序人员一百零二名,请示后续行动项目。”
顾桐赞许地看了柳珽一眼,哪怕他正得意洋洋,还是毫不含糊地竖了个大拇指。
没空围观他高高翘起的精神尾巴,顾桐对叶成命道:“稍息。”
叶成转身对队列传达命令,才让在一边,等顾桐开口。
才十三岁的少年身板,原本总有些不够看。加上顾桐只是出来晨练的,没穿秀才襕衫,又少了身份带来的高高在上。
但,叶成的恭敬禀报,加上李柏聚精会神“等待训话”的神气,和诸多道士完全顺服的崇敬眼神,为顾桐凭空添了难言的气势。
吃瓜群众被百人秩序凝聚的气场震慑,窃窃私语和零散赞叹声都打住了,偌大的校场鸦雀无声,顿觉庄严。
顾桐迎着队列中道士们百分百信赖遵从的注视,无视军户和眷属们如看天上人的目光,在队列前站定,高声喝到:“早晨好!”
道士们昨天按照船上来时约定,排出叶成事先训练的队列,做了一回人肉传声筒,大声复述顾桐的话,产生了神一样的效应。故而听见他开口,集体齐刷刷高声复述:“早晨好!”
周围军户们嘻嘻哈哈都笑,虽然不整齐,也都学着高嚷“早晨好”。
校场旁静静流淌了千万年的丽江,头一次被这样充满活力的人声惊动。似乎连山脚下弥漫的云气,都被惊得卷逃开去。
阳光愈发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