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美田在太平后所军户之中，算是先祖更体面的，开国时跟着老英国公、安远侯征安南留下来的后裔。一百多年过去，生活在这环绕俍人猺人寨子、四面皆敌的边疆，跑都没地方跑，只能被千户圈养下来，沦为半农半奴。但只消看他们坚持说祖上传下来带着中原雅音遗韵，就知道身在蛮夷之地，过着卑微的生活，却没有彻底磨灭“上国衣冠”的傲气。
一旦从真正有身份的读书人处得到敬意，曹美田只觉得慷慨悲凉，腰却挺得更直了，见顾桐视线过来，在众人小声推举中上前一步，朗声道：“我等卫所不纳粮，却不知官家田土如何分上中下？”
怕这些惶惑中的汉子更觉彷徨，顾桐不想当众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官府标准”，只干脆根据最终用途，答道：“我要留出最好的田种稻，一般的留下来有大用，连种豆都不成的就算下田——大致这么分就好。”
曹美田不会拍马屁、不会跟俍人走私做生意，并不得唐千户看重。但军户们公认他庄稼把式相当不错，旁的不说，这么艰辛的日子都能咬牙养活闺女、而非直接溺死，靠的不可能是父母心，只能是手里的活计好。
顾桐提供的两顿饭固然得人心，但这些老军户重视他态度的真正理由，还是那一身秀才襕衫。
见问得清楚，曹美田也回答得痛快：“田地好坏，无非水、土、肥三项，而土和肥均能以人力改善，故而最要紧就是一个‘水’字。”
顾桐掏出个小册子，以及一根能勉强充当铅笔的碳条，摆开记录的架势，笑道：“愿闻其详。”
眼看说出的话将被记录成文字，曹美田皱纹叠布的脸简直要放出光来，语气却庄重了许多，边想边道：“先不提肥瘦，单说这水，上田便是能引溪水或泉水过田的水浇地，旱涝保收，且不必挑水。两广多泉，有些半山能开出种稻的梯田，靠的便是泉水。中田则是挑水顾得过来，可以种瓜点豆。”
这两个说清楚，下田自然就不必提了。
顾桐其实很清楚，土质可以用引进蚯蚓来改良，而在牛配备齐之前，大规模的肥多半要倚仗植物绿肥，这些都是可以努力的，当然也需要投入劳动力。
请教的自然不只是为了理论，而是规划耕地。
顾桐周遭问一圈，果然擅长耕种的农人都是一个看法，最多有人补充些“下土无地力，就算水好也不能算上田”之类的细节。
等大家意见统一了，带着特特挑出来擅长数算的道士，以及那几个认识字的军户宝贝，一起开始道田头测绘，算田亩数。
人们不知道什么叫“测绘”，但眼前进行的事是“方丈田亩”，这个人人知道，乃是民间最受欢迎的本事之一。顿时军户人人踊跃，都认真学起来。
河边滩地好办，最难也就是近似求解三角形面积。何况顾桐要架构的是大面积集体耕种，所有除非限于地势高低无法打通的，或者沿河道弯曲不能更改的，绝大多数田埂都粗暴拉直，倒也方便计数。
但太平四周围是十万大山不说，连丽江边最好的田地，也并非简单的河流冲击滩，而是后世所谓的喀斯特地貌，最多就是平地冒出一个小山丘，哪有一览无余的平地？故而再努力拉直田埂、容许计算误差甚至不计小的坡度等等，计算量还是非常惊人。
但顾桐运气不错，一群连直角三角形面积都犯晕，搞不清应该取哪两条边相乘再除以二的学徒当众，脱颖而出正一派道士王怀羽，他平时并不如何出色，平面几何却颇有灵性，旁的人还在捶脑袋想，不规则四边形怎么加辅助线算田地面积，王怀羽已经能跟着顾桐打下手，直接计算半圆、椭圆和坡地的面积了。
最大的惊喜却来自朱阿厚。
这孩子拉绳子算距离走不快、算面积脑子打结，也不太会具体统筹和安排工作，但难得是居然特别擅长调和诸人，连顾桐都头疼的每天怎么组织一群人干活，原本时不时要李柏来帮忙，但朱阿厚十岁一枚半大豆丁，居然笑眯眯就能找到小组里谁擅长安排工作计划、谁了解本地天地分布和土质，每天就迷迷糊糊跟屁虫一样地头一坐，特别能干的人就都被找出来委以重任，而且每个人都发挥出长项。
几天后顾桐就发觉，如果放手让朱阿厚豆丁掌控测绘进度，整个小队的进度能比同等配备的略微快一丝不说，整体完成质量、土地重新规划方案的可执行程度都是最好的。
——管理级别的情商高手，稀缺人才！
虽然年纪很小，但朱阿厚很管用，甚至顾桐连拉人替他站台都省了：阿厚的绝技是时不时换上镶金嵌玉的锦绣衣裳，晚上请技术骨干们吃顿好的，众人感受到他的身份高贵，都非常乐于效力奔走。
近万人聚集的成本高得惊人，加上秋天早已过半、擦到冬的边儿了，顾桐最着急的事情就是赶紧完成测绘，让暂时冒充民兵□□练的军户农家精装组回村，各自回家开伙吃自己，起码顾桐就不用每天花这么多钱在大锅饭上头。
顾桐心里惦记的事本就繁杂，只是测绘是一切规划的基础，不得不亲自上阵，见阿厚可以相托，顿时松一口气，直接请朱阿厚担纲。
朱阿厚被委以重任，顿时干劲十足——天雷救命之恩也就罢了，顾桐在贵溪出手帮忙练道兵，有力托了张永绪一把，重情义的阿厚一直铭感在心，竟有机会报答一二，如何不竭诚出力？
种田赚钱爆兵的通盘计划里，顾桐认定眼下最核心的五件事，耕地规划是重要而急迫，于是起手就亲自带队解决。如今有朱阿厚接受，终于可以分出宝贵的精力，来考虑通盘的进展。
关键项目之中，炼钢铁和蔗糖的机械生产都需要海量金钱投入，且几乎都依靠机械，是欧阳必进的专业。顾桐能做的无非晚上苦苦追忆过去小说、论坛听说的技术要点，整理出一些可能有用的、最有发展方向的资讯碎片，等空出手来，再看看能帮上什么忙吧。
目前能做的，无非是抽空把军户当民团操练一下，再没法看也捏着鼻子上，就当是为募兵之后的练兵打基础，起码柳珽能娴熟些。另一个能做的事，无非是开夜校讲化学基础，尽快让道爷们能有一定化学常识，支持他们踏上研发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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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所码头，一艘装饰颇精致的客舟缓缓靠岸。
船头傲立的男子面皮微黑，五官轮廓是典型广西人，双手骨节都是练武的茧子，但头上金冠嵌着血红宝石，身上劲装结束短袍外披着锦绣团花的正红披风，脚踏牛皮快靴，证明了这位出身不凡。
没想到偏远的连县城的衙门都倾颓、一百年里只七年有县令的太平，千户所码头却泊着好几艘大船。校场上两千许青壮，有笔直站军姿的、有随口令排队、转身、行走甚至练刺杀的，行动间章法谨严，说不上精锐劲旅，比寻常卫所兵，那真是好到突破天际了已经。
两岸田地种，出没着好几个百十来人的组，忙碌丈量田亩；河流下游偌大的行军灶排开，炊烟袅袅中大锅热气腾腾，干活的人热火朝天。甚至连远处荒地都有挖野菜的妇人小童身影出没，河边是洗衣的老妪、荒山上有半大孩子捡柴禾，显得极其热闹且不乱，处处生机勃勃。
高高在甲板上，沈钧游目四顾，不由失笑，自语道：“阿父果然是养兵高手……这边疆，只千户所好生兴旺。”
身后的长随却满脸震惊，小声道：“老奴年轻时曾陪老爷来这里巡视，太平所决计不会记错——军户种地的人是不缺，哪有这般繁华景象？”
沈钧笑笑：“还是先求见阿父。”
校场上，眼看着面前浩浩荡荡的军户操练阵势，沈希仪正潜心琢磨其中要诀，忽见亲随飞奔来，凑到耳边禀报“钧公子来了”。
沈希仪略一点头，正好眼神掠过校场上挥舞旗帜呼喝指挥的柳珽，以及默默站在一边，身穿襕衫、貌似看热闹的顾桐，脸色顿时相当微妙。
沈钧已经迈着充满力度的步伐走近，利索一个半跪，口称：“儿拜见大人。”
沈希仪端详自家引以为傲的儿子，眼底不自觉有了笑容，随意点头让他起身，考较道：“眼前操练的千户所军户，你可看得懂是何方略？”
沈钧认真又看，脸色不禁发白：“第一眼只觉得或站或走，只法度谨严而已。细一端祥，竟有些变幻无定的意思，且兵丁之间呼应得极妙……儿不能也。”
细细打量主持操练的柳珽，沈钧露出毫不掩饰的羡慕，苦笑道：“怪道！原来是安远侯家的柳三主持……之前只听说他奋不顾身，略有大人风采，没料想练兵有神，果然勋贵之家传承。只恨平江伯身为总兵却不容贤才，连柳三这等高门虎子，竟只能跑蛮荒边疆来操练家传秘法？”
沈希仪鼻子里冷哼一声，也不解释，只换个话题又问：“路远迢迢，家里也没那么多银子浪费，你平白跑来作甚？”
沈钧苦笑道：“只怕事情不太妙……居然有人要提携阿父，做个众矢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