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初九。
翠花在作为教主的这48天里,悟到了一个她做了二十多年农村妇女都没悟到的一个真理——
职位越高的人越清闲。
想她当初养猪放牛的时候,每天都要鸡打鸣之前醒,狗睡觉之后才爬上炕。春天得插秧,秋天得收谷。白日要忧心猪圈里的猪能不能吃饱,夜晚还要担心外来的贼会不会偷盗。
而现在,她每天除了吃吃喝喝,逗逗鸟之外,唯一的正事就是听教中各路人马对她灌输属于练三三的记忆,没有高高的谷堆,就坐在院子里听他们讲那过去的故事。
无聊的日子在这样无聊的方式中终于走到了初九。
这一天,翠花带着左右两大护法,叶孤橙和西门催雪,以及那把小巧的红柄弯月刀一起上路了。
虽然诛邪教和铸剑山庄隔得并不近,甚至有点遥远。但江湖人士和文人之间的区别就在于,后者喜欢用“九九八十一难”来烘托情节之丰满,但前者往往喜欢简化一切来表述快意之恩仇。
所以他们很快就到了铸剑山庄。
铸剑山庄,这是一个与诛邪教正好相反的,非常能顾名思义的地方。这里出产的刀剑,每一件都是珍品。至从老庄主隐退之后,少庄主主持庄里大事,很多珍品甚至快成为了绝品。
这是由于少庄主萧异其人,心不在铸剑,而在玩剑。且他手里那把无终剑,从问世以来,就没输过。于是江湖人送了他一个名号——剑圣。
翠花一边上山,一边听着叶孤橙很有耐心地介绍有关她头顶上那座庄子的故事。其实她不是很想听,又没有什么兴趣,但对方满脸热情,她只能时不时地点点头,在恰当的时候做出恰当的反应。
刚到山脚下,翠花就感觉到了一丝莫名诡异的气氛,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直到来到山庄正门口。
两个红灯笼挂在屋檐下,门口石壁上贴了个大大的“喜”字。
“这……是有人办喜事吗?”
西门催雪上前一步道:“教主,今日是铸剑山庄少庄主萧异大婚啊,您不记得了?”
没等翠花回答,叶孤橙就连忙扯着西门的衣角,小声说:“你忘了我们教主不是失忆了吗?”
“啊,”西门如梦初醒,赶忙道:“教主恕罪,属下忘了您已经忘了。”
翠花:“……”
叶孤橙疑惑道:“教主,之前您说要今天过来,属下还以为您听到了消息,特地顺便过来吃喜酒的呢。”
翠花该怎么回答呢?说自己只是正好选了这么个日子,谁知道就撞上人家婚礼了?太巧。说自己是被人威胁必须今天过来的?搞事情啊。
所以她只是宠辱不惊的说了句:“对,没错,我就是过来吃喜酒的。”
一进庄子,他们就发现,铸剑山庄不愧为天下第一庄,办个喜事几乎大半个江湖都在这儿了。
半隐退的老辈们在茶桌上吹嘘自己昔日的风华,刚出茅庐的年轻小伙忙着树下调情。热闹是热闹,可翠花总觉得哪里不对。
经过一番思索,翠花总算从她隐约记得的,小时候参加过一次村口王二柱婚礼的模糊记忆中得到了结论。至于为什么是小时候,那是因为自她父母去世之后,村里的红白喜事,几乎也没什么人邀请她,就算邀请了,她也没钱去随礼金。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了。
且说当下,翠花反应过来后不自觉嘀咕了句:“这不是婚礼吗?怎么大家都不进内堂去观礼啊?”
“唉,少庄主说吉时未到,拜堂礼延后进行。”
说这话的是一个庄里的小厮,正巧路过翠花身边,随口便答了一句。答完再顺便往翠花身上瞧了过去,这一瞧,眼神瞬时发亮。
“你……你是练教主?”小厮看着眼前的人,言辞颇为激动。
“我不……”翠花刚说出口,又急忙转了个弯接着说:“就是。”
“啊!您终于来了!”那小厮说完立刻转头飞奔而去,一边往里跑,一边朝那些喝茶的,调情的人喊道:“大家快进来,快进来,婚礼马上开始!”
场面变换太快,翠花楞了三秒。
“所以说,他们是在等我?”翠花满脸疑惑。
旁边的西门和叶孤橙也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看着立马散得空荡荡的茶桌,只好犹豫着回道:“回教主,看起来,似乎的确是这样。”
“哦,那你们之前怎么不告诉我,练三三还有个名字,叫吉时啊。”
有时候,做人不能太明白,特别是当别人不明白的时候,你就更不能显得自己明白。跟糊涂的人说明白的事,绝对是最糊涂的事。比如此刻。
所以聪明如西门催雪,此时只是略带责怪地对左护法说:“你看你,怎么就不记得告诉教主这么重要的事呢?”
而明白如叶孤橙,立马点了点道:“对对对,是我的错。”
既然吉时已到,翠花走进内堂的时候,正巧证婚人大喊了一声:“一拜天地!”新郎新娘便顺势朝门口转过了身来。
那新郎一袭红衣,五官精致得像画,皮肤白得比翠花家猪圈里刚生的小猪崽还高几个度,浑身自带柔光,看得本来就没怎么见过男人的翠花微微一愣。
而那自带柔光的男人正巧也看到了翠花,目光刚一接触,他就喊出了两个字:“慢着!”
声音之洪亮,吐字之清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露不解,尤其是那位正准备弯腰的被盖头遮住的新娘。
“怎……怎么了?”证婚人问道。
新郎先是往四周看了一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然后面带歉意地说道:“各位朋友,真是不好意思,这个婚,怕是结不成了。”
然而语气里并没有什么歉意,甚至翠花还听出了一丝阴险般的愉悦。不过新郎的声音,倒是熟悉得让她立马想到了那漫天散落的草纸。
就在那一刻,翠花忽然明白了,接下来必然是一场大戏。
只见那新娘一把撤掉盖头,露出一张貌美而又妆容适当的脸庞,疑惑地看向身边的新郎,朱唇轻启:“萧异,又怎么了?”
然而萧异却并未理会自己的准娇妻,只是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中缓步走向翠花,一边走一边说:“因为我发现,我爱的人,还是三三啊。”
说完他正好走到了翠花的面前,于是看着她,目光深深地继续说道:“三三,你今日过来,一定是因为你还忘不了我是吗?我就知道,你定是爱我的。”
此言一出,堂内立刻炸开了锅。
翠花看了看窃窃私语的众人,看了看愤怒地盯着自己的新娘,又看了看比她还不在状态的左右护法,最后看着自己面前的萧异,从下到上,从脚踝看到头发丝,点了点头说——
“你长得真好看。”
萧异笑了,凑近她,低下头来,在她耳边轻声说:“你长得真丑。”
江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而作为自诩武林唯一正统邪教的诛邪教,自然是人人都有所耳闻,至于教主练三三其人,虽然露面不多,但见过的人,在这满堂的半个江湖里总还是有的。
所以萧异刚俯下身来说完那句话,立刻就有人认出了她。
“你是诛邪教教主练三三?”座下一人突然惊呼道。
没等翠花听清,眼前的萧异倒是替她做了回答:“没错,正是。”
这话一出口,堂内再次炸开了更剧烈的锅——
“哇,没想到堂堂铸剑山庄少庄主竟然和邪教妖女混在一起!”头发花白的老人家说。
“诶,你这话就不对了,人家铸剑山庄本来就非正非邪,什么叫混?”拿着酒杯吊儿郎当地坐着的小伙说。
“对呀,现在的重点是江湖第一美人西柯居然被甩了,而且小三还是个邪教妖女诶。”满脸脂粉的妇人说。
“唉,你们懂什么,自古美男配妖女,我支持他们。”一身稚气的小姑娘说。
“什么叫妖女,教主明明一身正得不能再正的邪气!”
最后这句话是叶孤橙说的,西门催雪赞同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身凤冠霞披的西柯终于忍不住了,小跑了几步来到翠花面前,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巴掌声,翠花的脸上顿时留了五个指头印。
“妖女!”西柯愤怒地盯着她。
翠花二十多年来从没打过架,以前也常常不能理解村子里那些嫁了人的女人们,隔三差五就要来一场骂战的习惯。你被我抓花了脸,我被你扯掉了头发,场面实在不好看。
但等到别人的肢体,非常有实感地负距离接触自己的脸庞时,她才终于懂得,有时候,反击,是一种本能。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掌扇了过去,在美人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说了两个字:“弃妇。”
翠花没想到,练三三果然人如其名,最后还是做了小三。
而少庄主萧异的婚礼在这个巴掌后,总算迎来了终局。
一个时辰后。
山庄里的宾客终于送得差不多了,前新娘也在众人的唏嘘声中,留下了一句“你们等着”,就不甘心地上了回娘家的轿子。
接着铸剑山庄的门口点了几串鞭炮,噼里啪啦的,比迎亲的时候放得还响。
萧异说,是为了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