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后。
那天下了小雨,白素贞领着翠花到西湖边去赏风景。
赏着赏着雨突然大了起来,于是她们转身往回走。走上断桥的时候,隔着朦朦胧胧的雨幕,只见对面有个男人也在往这边走。
他没有撑伞,一张白净的精致脸庞被雨水打湿,很是狼狈。
那张脸,翠花一看就认出来了,和记忆中萧异的样子至少有八分像。她楞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不敢上前一步,此刻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近乡情怯。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看到白素贞已经撑着自己的伞朝他走了过去,笑意盈盈地问:“公子,不如我送你一程吧?”
于是原本打算走过断桥回家的路程完全变了一个方向,他们又一起从断桥这头走回了那头。
白素贞撑着伞和那个男人挨得很近,时不时偏过脸去看他,终于忍不住问:“不知道公子怎么称呼呢?”
“许仙,小姐呢?”他的嗓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听。
“白素贞。”
翠花独自撑着伞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心里思绪翻腾。如果换做以前她一定直接冲上去了,可是做了几百年的小青,她明白前因后果解释不清楚,那样只会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疯子。
送许仙到家之后,由于雨实在太大了,他便从家里拿了两把足够遮风挡雨的打伞给她们,约定好明日天晴再来还。
回去的路上,翠花看着头顶的碎花伞面,心道萧异投了个胎,怎么品味也变了这么多。
就在她暗自琢磨的时候,旁边一直沉默的白素贞突然面色犹豫地开口道:“那……那个,小青啊,这个许仙能不能让给我,我保证,我一定会给你找他的再下一世的,到时候我绝对不跟你抢,怎么样?”
千年蛇妖的面色透着紧张,又透着情窦初开的羞怯。
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趁着白素贞还没起床,翠花连忙爬起来,拿上两把伞就往许仙的家走去。
她喜欢的人的伞,自然要她自己来还。
走过去之后天还是没大亮,翠花抱着伞蹲在门口等了很久,腿都麻木得没有知觉了,许仙家的门才打开。
她高兴地站起来,忍着腿酸和清晨的寒意,把伞递了出去,笑的满面春风地说:“许公子,我来还你的伞了。”
许仙刚打开门看到翠花时,脸上是欣喜的,可是等他左顾右盼地望了好一会儿,表情又失望起来,他没接伞,不死心地问:“那位白衣服的小姐没来吗?”
“嗯,她没来,怎么了吗?”
“没怎么,”许仙敷衍地回了一句,转头刚想往屋里走,这才发现对方手里捧着的伞,于是接了过来露出一个标准式微笑说:“谢谢小姐特意来走一趟,许某还有诸多繁忙事,就不请你进屋了。”
他一说完,翠花就看到面前好不容易打开的大门再次被人关上了。空落落的手上只留下伞柄硌下的印子,被风吹着,有点冷。
一个月后。
翠花不知道许仙是怎么和白素贞好上的,等她发现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是可以互相留宿过夜的关系了。
不过自从两人好上之后,许仙对她的态度倒是亲近了起来,跟着白素贞一口一个“小青妹妹”地叫着。
她也发现,这两人的确是真心相爱,许仙在白素贞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注视她的眼神,简直温柔得可以溺出水来。而白素贞和她提起他的时候,也是透着满心的欢喜和不自觉的娇羞。
但越是这样,翠花就越不甘。她不知道如何形容她的心情,只知道那样你侬我侬的场面她再也看不下去了。
那种心情的爆发点出现在一次饭桌上。
白素贞和她比起来的确是个贤惠的女人,做得一手好菜。那天她炒了一盘黄豆芽,翠花依照惯例一口没吃,没想到许仙却吃得很尽兴。
“许公子,你……喜欢吃黄豆芽吗?”
许仙抬头,温柔地看着旁边的白素贞,笑着说:“原本是不吃的,不过素贞喜欢,我又怎么能讨厌呢?”
说完又转过头看了翠花一眼,问道:“怎的,小青妹妹竟然不爱吃吗?”
翠花向来不是一个人见人爱,善良单纯的好人物,有人让她不开心,那她就要让对方也讨不到好处。
法海是西湖边上一个很有名的得道高僧,毕生致力于清除世上一切妖魔。翠花以匿名的方式给他写了封信,信里说白素贞是千年蛇妖,并将多年来了解到的她的弱点一一诉之。
结局很明显,翠花没有失望,白素贞被法海压到了雷峰塔下,再也不能和许仙谈情说爱。
她以为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每天跑到隔壁大婶那里去学做菜,直到把手切了十几个口子,又把头发烧了一半之后,终于学会了几道家常菜。
那天她欢欢喜喜地做了一大桌菜,把躲在房间里独自思念爱人的许仙拉了出来,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小青,”他的眼神甚至都没有怎么在那些菜上停留,皱着眉头看着她唤道。
“嗯?怎么了?”
“你的心思我知道,就这么说吧,不管你姐姐是要被关一个月,还是关一辈子,我都只吃她一个人做的菜,你懂了吗?”
翠花楞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把桌子一把推倒,菜盘碗筷打翻了一地。她笑了一下,接着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你说你知道我的心思,那你知道,法海是我找来的吗?”
没等对方反应,她就提上裙子跑了出去,一直跑一直跑,不知道跑了多久,累得再也跑不动的时候停了下来。
她看着西湖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的断桥,第一次使用了几百年前那妖怪送给她的妖术。那妖怪是长在水里的,妖术自然也和水有关系,翠花拥有调度水源的能力。
她想把断桥给淹了。她似乎觉得只要把许仙和白素贞相遇的地方毁了,那么一切就可以重来一遍,那样,她一定会比谁都快地朝他递出伞。
可是大概是由于第一次使用妖力,翠花没有经验,也无法准确控制。水在漫过断桥之后,依然没有结束,而是快速地朝居民区蔓延过去。
这场水漫断桥最终发展成了无法收场的局面,水一直漫到了金山下,死伤无数。
许仙在救一个小孩时,不小心抽了筋,就再也没有醒来过。
哀莫大于心死,翠花跑到雷峰塔下见了白素贞最后一面,告诉了她许仙的死讯。白素贞只是叹了口气,以一副活了一千多年的老妖怪口吻,语重心长地说:“罢了,你快逃吧,闯下这等祸事,天上那堆神肯定饶不了你。”
逃?往哪里逃呢?白素贞尽了最后的姐妹情意,她说有一个老森林,那里可以躲过天神的追查,就是里面小妖怪众多,生存有些困难。
翠花逃到了那个老森林,森林里随处可见人肉白骨,四处散发着恶臭。她在这里活了下来,如白素贞说的,小妖怪很多。既然小妖怪多,那么竞争就激烈,有竞争就会有死伤。
等她可以自如在这个森林生活的时候,那些小妖怪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撕杀中战败了,逃的逃,没逃的被她当做食物裹了腹。整个森林只剩下她一个妖怪,她也在这周边的妖魔口里有了个响当当的名号——夜叉。
在这森林生活的一百多年里,由于不知情的过路人太多,这森林里又四处遍布陷阱,为了让那些过路人能避开危险,她时常会化作人形引导他们走出去。
化作人形的时候,常会被人询问姓名,由于某些显而易见的原因,她不愿意再叫翠花,又为了不被天神发现,她也不敢用小青这个名字。但她认字又不多,于是只好在小青这两个字上稍作添加笔画,变成了小倩。又因为自知做孽深重,于是冠了个“聂”姓。名为——
聂小倩。
那天,森林里又进了个人,她察觉到之后就从树梢上坐起来,从蛇形化成了人形,准备前去引路。
走到森林边上,暮色雾霭,纵横交错的树丛中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张曾让她欢喜,又让她犯下罪恶的脸。
她不动声色地接近他,整理好心绪,装作一副惊慌失措的害怕模样,轻轻柔柔地倒在他的怀里:“啊!公子,这森林好可怕,不知道小女子可否与你同行?”
他打扮得一副书生模样,背上背着个大背篓,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于是翠花装作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是一堆书。
“姑娘请自重,”他连忙将她从身上推开,面色羞怯,脸上的红晕一直红到了耳朵根,也不敢看她,低着个头振振有词:“同行可以,但还望姑娘不要再做出此等男女授受不亲之事了。”
翠花低头轻笑了下。
女妖怪和清秀书生的组合终于开始在森林里行进了。翠花虽然一直假装害怕地跟着对方,可实际上在不知不觉中引导着他往正确的安全的道路上走。
可她带的路虽然安全,但是也架不住路上还是有些会绊人的石头书生走着走着就不小心摔了一跤。
“你没事吧?”翠花的心咯噔一下,连忙将他扶了起来,担忧地朝他身上四处查看,直到发现没什么大伤口,才放下心来。
书生的眼神十分诧异:“姑娘,你这么担心我?”
是啊,她为什么还这么担心他呢,理由她也说不清,可能是在森林边再次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又不小心上了心吧。
她没回答,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嘴已经先大脑一步问了出口:“你叫什么?”
她迫切希望他口中能吐出一个完全陌生名字,以此来安抚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宁采臣,”他礼貌地回答,又礼貌地反问:“你呢?”
果然是陌生的名字,原来这一世的他叫宁采臣。她苦笑了一下,答:“聂小倩,幸会。”
宁采臣喃喃地重复念叨了几句她的名字,脸上再次涌起红晕,和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森林里的路翠花再熟悉不过了,走了一个时辰他们就走到了森林边缘。
翠花当然不能和他一起离开这个森林,甚至不能踏出去一步,因为神的天眼随时都有可能捕捉到她的踪迹。
于是她“啊”地叫了一声,假装脚被崴到了,蹲下来捂住脚踝,表情痛苦。
“你怎么了?”宁采臣果然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她疑惑地问。
“我的脚扭了,要不你先走吧,反正我们已经走出了森林,没有危险了,你不用担心我。”
宁采臣蹲了下来,伸出手想往她的脚踝摸去,又似乎因为害羞而在半路停了下来,手转了个弯挠了挠头,表情担忧地问:“你能行吗?要不我背你出去吧?”
“不不不!”翠花连忙拒绝道:“你不是说了嘛,男女授受不亲,我还是个未嫁的黄花闺女呢,你背我,不好。”
为表决心,她又朝他目光坚定地眨了眨眼。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说道“好吧,那你一个人注意安全。”
临走前,翠花看着他的背影,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我们,还能再见吗?”
“我想,”宁采臣没有回头,说道:“会的。”
接下来的十天,森林里一直没有过路人,翠花清闲了好一会儿,但也颇觉寂寞。
第十天,又是太阳快下山的时间,森林边上终于传来了人的动静。翠花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化作人形,还特意整理了一下衣着。
等走到森林边缘的时候,她彻底楞住了,来的不是别人,是宁采臣。
他不是走出去了吗,又过来干什么?
在她思考的时候,宁采臣已经看见她了,挥了挥手,满脸欣喜的模样,朝她喊道:“一直不知道去哪里找你,想说来这个森林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能见到你!”
他是特意来找自己的?为什么呢?
宁采臣说的话给了她解答:“自上次见了姑娘之后,小生一直念念难忘,不知你,婚配否?”
说这话的时候,他低下了头,看起来似乎很不好意思。
而这时他们之间已经离得很近了,宁采臣不再前进,而是抬头唤道:“你过来,我有样礼物想送给你。”
翠花的一颗心早在他说“念念难忘”四个字的时候,就砰砰砰地跳个不停了。当下听到他说要她过去,于是脑子迷迷糊糊地就走向他。
他微笑地看着她,一步步指引她走到自己身边,然后把自己背上的背篓取下来,对她说:“我要送给你的礼物就在这里面,我打开给你看。”
竹盖被掀开,宁采臣从里面快速地取出一物,接着一阵刺眼的亮光闪过,翠花突然觉得腹部一阵疼痛。
她下意识地去捂疼痛的位置,摸到了凌厉的硬物,低头一看,一把剑已经深深地刺穿了她的身体。
“轩辕神剑?燕赤霞?”
燕赤霞是远近有名的猎妖师,嫉妖如仇,为人原则是一切妖魔都必须死。而轩辕神剑则是他最得力的武器,剑下斩了无数有名或没有名的妖怪。
翠花前几年就听说过这个名字,也非常忌惮他手里那把轩辕神剑。所以每次化作人形去引路之前,她都会仔细地对来人观察一番。
与他见面那天,虽然知道他是萧异转世,但她也留了个心眼,然而当时的背篓除了书什么都没有。
她到底败在了哪里?她不明白。
“呵,好一个夜叉,”燕赤霞嗤笑一声,不屑地说:“寻了你好久,化作人形倒是差点将我蒙骗了,还好我看穿了你假迷路,真引路的把戏。”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是带着要杀她的心思走进的这座森林,后来只是为了取得她的信任以便更好实施除妖计划,才对她虚与委蛇的吗?
是吗?
翠花捂住伤口,不甘心地问:“你不是说,你叫宁采臣吗?”
他又笑了,这次笑的轻蔑:“你也说你叫聂小倩,难道你这个名字又是真的?”
是的,他没有说错,聂小倩不是她的名字。可什么才是她的名字呢?
她拥有过许多名字,最开始她叫翠花,后来叫小青,最后又给自己换成了聂小倩,而现在他称她为,夜叉。
在这个过程中,翠花历经八八六十四难去到了天竺,从一个普通人变成了小蛇妖,又变成造下大孽的罪人,最后成了就连妖怪都忌惮的夜叉。
可是,尽管如此,不论她叫什么名字,成为了什么人,她依旧爱着同一个人啊。而萧异呢?除了他叫萧异的时候,从来没有爱过她,哪怕是一点点喜欢都没有。
翠花感到妖力一点点在消逝,而自己那具凡人的身体在失去妖力后,正在迅速枯萎苍老,甚至腐败。
她马上就要死了。
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不对,就算是在他叫萧异的时候,他真的有爱过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