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再回来的时候,罗英还沉浸在纸墨里,也不知从哪里提来一坛酒,一碗一碗舀着喝,烛光摇影下,居然有点书生风流。
方圆揉了揉眼,重新看清面前这个喝酒览卷的女子,对赵嘉树写的这本书更加好奇起来。
面对着罗英坐下,嘴上调笑道:“美酒醉墨,姑娘好雅兴啊!”
罗英的唇本来极薄,带些利刃的清冷和脆薄,此刻一笑就柔起来,道:“一个人须得喝得些酒,不用多,三两壶最好,这样看书,看到会心处,三分醉意便可催出十二分的豪情,最解人间愁。”
方圆一愣,他只知道这女子为了杀他自习武,没想到也能说出几句颇能入耳的话来,一时和罗英大眼瞪眼,两人都没有说话。
罗英先“噗嗤”一声笑出来,扬扬手里的书道:“这里面说的。”
方圆仔细一看,她一双杏仁般的眼睛像浸在水里一般,一泓清水莹莹,脖颈耳根飞红,原来已经醉了。再探眼一看酒坛,十几斤的酒已经见底了。
方圆咋舌,这酒量,寻常三五个汉子也喝不过她。
看着不似平日里装模作样扮出来的女子意态,方圆柔声道:“书里还说什么?”
罗英仰头喝干,笑道:“书里还说:凄风苦雨愁眉苦脸最是倒人胃口,人生如逆旅,泛若不系之舟,要借天地一壶酒,笑世人皆不知我真癫狂。”
不待方圆继续发问,又说道:“还说人生最苦,卸不得一身枷锁。”
方圆静静地看她发酒疯,又是可怜又是可爱。
罗英背书背着背着就睡着了,方圆将暖和的裘衾给她盖好,醉倒的罗英拢了拢被子,胸口还捧着那本《子不语》。
方圆指着那本书,轻笑道:“你呀,害人不浅!”
第二天一大早,罗英感觉有人在踢自己,睁开发涩的眼睛看面前那个人影,好半天才看清。
方圆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吓得她赶忙撑着身子后挪了几下,脑袋还发昏,昨天的酒劲还残留着,一身功夫被封住,也没法驱散残酒,罗英舔舔发干的嘴唇,哑着嗓子问道:“干什么?”
方圆拿刀鞘指着盖在他身上的锦衾,“你昨晚把我被子给抢了,害我冻了一晚上没睡着,现在天快亮了,是不是得轮到我睡一会儿了?”
暗骂这倒霉的纨绔气得要命,暖和被子一掀,没好气道:“给你给你!”
方圆“哟呵”一声,笑骂道:“要造反?”
罗英打呵欠也没忘把蓝皮金字的集子收到袖子里,揉眼睛的手突然停下来,犹疑问道:“我昨晚喝太多,没做什么丢人的事吧?”
方圆存心逗她,皮笑肉不笑:“你说呢?”
罗英心猛的一跳,不确定道:“没有吧?”
方圆猛地一拍大腿,眉飞色舞,唾沫横飞:“那可真是太精彩,你昨晚喝醉了愣是抱着我脑袋往你胸脯里埋,说是喝了酒之后那里面装的都是奶酒,我是百般推辞啊,奈何你这娘们儿力气大,箍住的脖子就不撒手,为了不伤着你只好勉为其难,你笑呵呵地还喊林尖和老朱来一口,把人家吓得哟!”
罗英越听越不对劲,她就是再傻也听得出来方圆这厮在胡说八道,一双眸子杀气腾腾,黑着脸就要扑过去找方圆拼命,方圆往旁边闪过,抬腿一脚踢在她屁股上,骂道:“还不去准备早饭,本公子从昨晚到现在饿得眼睛都发花了。”
打不赢也骂不过,罗英恶狠狠咒道:“饿死你!”无奈寄人篱下受人摆布,还是掀开沉重的毛毡门帘出去了。
车厢内外完全是两个世界,罗英像是暖春里被人一下拎到冰水中,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门口不知何时已经换成朱翊芝,正一口一口啄着扁扁的酒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奶酒好啊,好喝!”
罗英红涨了脸,却不敢对这个使着一柄神鬼莫测的飞剑的老不正经发飙,只能忍着气,去后面的车里拿了东西准备早饭。
说起来罗英实在搞不清楚方圆怎么想的,若换了别人,擒下一个想要自己命的人,即便不杀,也是留着性命慢慢折磨,哪有像方圆这样的,除了占便宜外,都好吃好喝养着,不挨饿受冻,还乐意看她发发脾气,也不真生气。
不过这些罗英也就偶尔忍不住疑惑,就算念头冒出来也被她很快摁下去,生怕自己想多了就冲淡了报仇的心思。
被老两个不正经气个半死,看到林尖冷硬的脸,罗英都觉得亲切可爱得许多,冲他微笑点头打了个招呼,林尖对这不知缘由的善意不知如何应对,挤不出笑脸,只好微微点头回应。
想了想,又帮着罗英往外搬东西,罗英对他的好感又往上升了不少,心里决定一会儿多炒一道林尖爱吃的炒肉当做答谢,嘴上没话找话道:“公子怕得要命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啊?”
林尖默了一会儿,也不知该不该说,又觉得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说了也无妨,遂从嘶哑的嗓子里挤出四个字来:“隋珠公主。”
罗英了然,即便方圆在京中无法无天,连天子都不怕,但恶人自有恶人磨,他见了那隋珠公主跟耗子见了猫似的,这事儿在京城几乎是个人都知道,密切关注方家动向的她怎会不知。
回想方圆看信的样子,罗英就忍不住发笑,又想到那隋珠公主已经到龙虎山,到时候方圆肯定没有好日子过,心里更是幸灾乐祸的期待。
忽然觉得不对,罗英抱着碗盘就跑到方圆车前,钻进车厢把人从被窝里拖起来。
方圆本想着好好眯一会儿,说不准睡得香连早饭都不吃里,谁料这刚睡着就被拖起来,心里烦躁,骂道:“你要死啊!”
罗英充耳不闻,一脸认真地问他:“《子不语》到底是谁写的?”
方圆懒得解释,骗道:“如你所想,是个穷酸的老头。”
“那他为什么会叫隋珠公主姐姐?”
听到隋珠这个名字,方圆本能般的一惊,睡意全无,再看罗英就明显发现了不对劲。
此刻罗英一脸急切和期待,眼中的光芒像炽烈的火炬一般发亮,但又仿佛回光返照一般,要不了多久就熄灭下去。
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方圆还是心思急转,道:“那是代笔,那老头跟我有过几杯酒的交情,我看他潦倒,就把他送到赵嘉树那儿担了个闲职。”
听了这话。罗英才如释重负,喃喃道:“我就说嘛!”
方圆鄙夷道:“你有点脑子好不好,一个七岁的毛孩儿能写出这样的字?”
心情大好的罗英也不计较,抱起碗又兴冲冲地跑出去,生火烧水。方圆掀开窗帘一条缝望出去,那痴痴的女子映着火光,捧着书又看了起来。
老朱叼着扁扁的酒壶,道:“怎么不告诉她那书就是毛孩儿写的?”
方圆落下帘子,抻个懒腰,道:“算了,能让她高兴就让她高兴些吧,真是谁写的不重要。”
老朱笑眯眯道:“公子你就是太心软喽!”
方圆也笑道:“不好吗?”
老朱摇头,身子在寒风里佝偻着:“不好说,只不过老头子见过的心软的人,都死的比较惨。”
方圆不接话,摸着一旁的刀剑,穿过沉沉的黑暗,眯起眼睛看天边破晓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