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花站在医院大门口。右侧墙壁上一排白底黑字的牌在冷冰冰地提醒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目前是帝都一家出名的心理医院。现在人类认知在一天天进步,以前比较直给,就是精神病医院,现在改得比较含蓄,叫心理医院。虽然我觉得心理问题和精神问题还是两回事。
手里那束花就是周庆送到办公室的,在虎背熊腰的打印机旁委屈待了一天。下班后捧着上地铁时,吸引了众多目光,林小姐表示自懂事以来没有得到过如此高的回头率。不下五人过来问这花在哪儿买的,旁边窃窃私语的人不计其数。像我这么利欲熏心的人,都考虑要不要在地铁口摆个摊,见情侣就上去卖一朵了。
幸好现在车上没那么多人,否则一拼杀到医院估计就剩一堆枯枝败叶了。
小心翼翼地踏进医院大门,还好看起来大家都比较正常,我低着头快快地往住院部的二楼去。临来前跟小叶打听,她并不知道具体房间,最后还是打电话问了邻居,邻居又去问他妈,转千回的,才算拿到周庆住院的地址。
在食堂吃午饭时我特意端着餐盘坐小叶旁边,推心置腹地跟她做了半天思想工作,想让她明白我跟周庆根本就没关系,我也丝毫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高调大张旗鼓地往办公室给我送花。说两句我就喝一口汤,就这么着把一海碗的紫菜鸡蛋汤都喝光了,小叶才勉强答应给我打听周庆的地址。
事毕在从餐厅出来的上,我正欣慰自己的真诚和努力得到回报的时候,小叶给我来了句神补刀:“其实特别简单,你要是真跟周庆有啥关系,也不至于跑我这磨半天地打听他地址了。”
我一想气结:“所以你就想通了?”
她说:“我早想通了。”
我说:“那你让我在那唠唠叨叨说半天?”
小叶看看我,怜悯地说:“我看你说得挺起劲,最近也好久没去德云社听相声了……”
你听听,林经理交友不慎也就罢了,连交同事都惨遭调戏。
下班时我还问小叶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小叶表示还是不去了。我想想也是,我去看周庆,其实最主要是想说清事实,打消他这个心思,小叶去了,好多话也不方便说。
小叶是个机灵妞儿,她相信我之后,就看出来我去医院是干啥的了。所以她还是表示了忧虑:这么做会不会更刺激周庆。我说:去了看看情况再说吧,他再这么着下去,我就该跟他做同区病友了。
周庆住的是单人病房,我对了对门牌号,看到门微开着一条缝。
敲敲门,里面没声音。鼓鼓勇气,我又敲了一次。还是没应声。
到敲到第次时,终于从屋里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没看见门没上锁啊,不知道自己进来!”
是周庆。
听到他这么中气十足的声音,我还是不由在心里松了口气。推门进去,看到他正半坐在白色病床上,面前摆着个小桌,放着笔记本,他正啪啪啪地按鼠标。
连眼睛都没斜一下,他就说:“把热水放这就行了苏姨,赶紧回去吧你!哎呦我艹!”估计是在打游戏,被谁虐了。
我看他根本没意识到是谁,只好自我介绍:“是我,林晓,我来看看你,你好点了吧?”
他乍听我的声音,一下就愣了,游戏也不打了,呆呆地看向我。我听到笔记本里传来一声惨叫,大概是不幸遇害了。
反应过来之后,周庆的眼神一下就变了。他近乎凶狠地把桌一掀,笔记本顺着床沿就往地上掉,我赶紧把花一扔去接,还是没接住,“啪”地一声摔地上了。
再看周庆,就这一晃眼的功夫,他已经缩到被窝里去了,动作之快简直称得上骇人,我甚至看到床边吊着一个针头,还在一滴滴往下滴水。
我忽然回过神:刚看到他时,他左手上还插着针头,床头立着吊瓶,正在输液。因为动作快猛,他把针头都挣脱了。
我连忙找床头的按铃,看到后使劲按,连按好几下,然后不放心,又打开门喊:“大夫!大夫!”
护士站的反应也很快,马上过来一个护士,还没走近就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急道:“病人把输液管给拔了!”
护士进屋后一看,就要扯被:“快出来周庆!再不出来我告诉徐大夫了!”周庆闷在被里跟护士拔河:“不出来!你让她走!快让她走!”
护士听了扭头看我:“你谁啊?”
我张口结舌半天,终于把自己声音找回来:“我,我是他同事,我来看看他。”
护士瞅瞅脚底下扔的花,又狐疑地看看我,再转头对着被说:“看见同事你躲什么躲?快出来把药输完。”
周庆还是死死拽着被不松手,在被里喊:“我不想看见她!把她赶出去!不然我不出来!”
护士又看看我,我只好说:“好好好,我马上走,周庆,我马上就走,你快点出来打针。”边说边往外走,因为没留神,一下撞到别人身上。
跟我撞在一起的是一个中年女,手里还提着个热水瓶,大概就是周庆刚说的那个“苏姨”。
我连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说着往外退。她看看我,又看到护士站在床边,地上还扔着一束花和一个笔记本,小桌翻到一边,床上被里还隆起一大块,不由问:“咋了么这是?”
我听她一口带着方言的普通话,估计她是周庆的看护或者家里保姆之类的,就忙解释道:“不好意思,我是周庆同事,听说他生病了,来看看他……”还没说完,就听到周庆在被里叫:“她怎么还没走!”
我赶紧闭嘴,用手指指地上扔的一堆东西,对这个苏姨做个抱歉的笑脸,然后小步跑着出来了。
一直到了护士站旁边,我才站住长吁了口气。扭头看看,苏姨已经进去了,屋里感觉也安静好多。
一上不是没有盘算过跟周庆见面的情形。我想象中大概我会有点尴尬,而他还是那个混不吝吊儿郎当的架势,要是心情好起来,调戏我两句的事这货也干得出来。我都想好了如果这样我该把脸板得尤为严肃,跟他非常正式地、官方地表个态:我不是一个对感情随便的人,也真的对他只有同事之谊,请他今后自重。
或者他会有难得的腼腆,不愿和我深谈,这年头小男孩有个恋母恋姐之类的情结也不算多么奇怪的事。那我只能发挥知心大姐的余热,跟他耐心细致地做做思想工作——话说给老葛写了两年报告那也不是白写的,果然天下没有白费的功夫。
但是万没料到周庆的反应会是这样的,这人屡屡做出我意料之外的举动,九零后的心思简直比六零后的领导还难猜,以我智商卡上有限的七八十块钱,要是不幸沦到他手下做事,估计早因不能正确领会上司精神被开了七八回了。
看现在这个架势,我是没法再进去了,光露个脸就把周庆刺激得点滴都不打了,更刺激的话我还没谈呢。也算他手下留情,没把笔记本往我头上砸。这么一来,我只好先回家去,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一边在心里嘀咕着,我一边下了楼。看看天色已晚,也不知道几点了,我随手往包里一摸,想看看时间。
谁知道摸来摸去,没摸到手机。我赶紧停下脚步,仔细打开包寻了一遍,并努力回忆刚才在混乱中会不会落在周庆病房了,我可不想这会儿再回头去他那找。
幸好我马上想起来,手机下午插电脑上充电,那就是落在办公室了。还好,反正从医院回家的上会经过公司,到时往公司拐一下就行。
坐在去公司的公交上我还在想,这么多有喜有悲的事儿堆一块,不知道别人家的人生是不是也都各有烦恼。
刚从温暖的公交车里下来有点冷,我不由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这还是钟明那天给我买回来的。说起来真是有够惭愧,钟小八作为一个男人,选衣服的眼光都比我强,这大衣款式我很喜欢,颜色也衬肤色,后来我还跟他提过一次还钱的事,被他无情地答应了。他在电话里冷冰冰地说:这衣服加里面的羊毛衫再加脚上的靴,折后价一共六千八十九。鉴于我目前的工资水平,他允许我分期付款,分期十二个月的话,每月请他吃顿不低于五七十元的饭——我的心在抽抽搭搭地滴血——如果嫌贵的话,我可以选择分期二十四个月,每月饭钱降至二八十五。
说完他还体贴备至地说:不加收利息。
我咬牙切齿地说:税务局有您这样的同志坐镇,真是国家幸甚民族幸甚。
钟小八终于笑了笑,回我:快别这么说,都是为人民服务。
哼着歌进了公司大门,门口值班室的保安还跟我打招呼:“怎么回来了?”我说:“手机忘拿了,回来拿一下。”
——同样是这个保安,在二十分钟之后,目睹了我是如何脸色苍白如遇鬼魅地出了电梯门。
这回我没再听到他的招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