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天气大抵无常。前一刻夕阳晚霞嫣红,后一刻便满布乌云。
毫无征兆可言。
墨竹瞅瞅天,忙搀了大腹便便的慕晞回房,嘀咕着:“夫人身沉。要看夕阳,院里看就好,非得到园里来。”
慕晞闻言步微顿,连带头上斜插的镂空穿枝红宝石桃花纹步摇轻轻摇晃,即便天暗,步摇下坠着的金流苏依旧带起一圈小小的、绮丽的金色涟漪。
温婉的描成远如青山的黛眉轻簇,步摇下姿容姣好,如水明眸微眯,透出一丝愠色。
墨竹瞅了一眼,便自觉地低下头来。她怎会不知老爷半月未踏足邀月院,这花园是老爷回书房的必经之。夫人这是想见老爷,偏强撑着面。她有些心虚,强笑着道:“王大夫嘱咐过,胎儿过小,眼看临近生产,夫人要常卧床,延长产期。可走不得远。”
慕晞听到“胎儿”两字,下意识地摸了摸隆起的肚,眼神温和,睫毛弯弯,唇弯弯:“横竖不过盏茶功夫,哪算得上远?”
远远地,看到邀月园院墙外的锦屏封花墙。锦屏封朝开暮合,此时尚未凋谢。那星星点点的水红掩映在大片大片的浓绿中,煞是可爱。
狂风说来就来。慕晞许久没见过这样大的风,心也似风,有些乱了。
如松针般纤弱的小花在风中摇摆,不胜娇弱,似要折断。
慕晞加快步,双目流连花丛。有些惋惜。这花是年前春家明亲手撒的种,原不抱希望成活,不曾想竟开得郁郁葱葱。就如同年前做那决定,原也只是一腔热血为之,对幸福不抱多希望,抛开过去种种,这年竟过得有滋有味。
“瞧这光景,这花明日是不会再好了。”
墨竹的话原就轻漂漂的,瞬间被风吹散。慕晞听得不真切,抬眼看去,却见墨竹眼里满是得色,不由疑惑。这丫头伺候自己年,向来稳重,今日怎么如此不知轻重?
行至院门,不见墨菊、画初来迎,连洒扫丫头仆妇婆也不见一个。慕晞愈加疑惑。
“夫人进吧。”墨竹放下搀扶的手,“老爷等着呢。”
她怎知家明在院中?慕晞瞥了眼垂着头的墨竹,猛地涌起不好的预感。墨竹……长得清丽可人……
“说说吧墨竹,究竟何事,以至忘形失态如此?”
依旧温和的语气,墨竹却听出几分寒意,不由心慌:“夫人问过老爷便知,如何问起墨竹一介奴婢?”
“好伶俐的嘴!”慕晞失笑,眼神越发锐利,似要刺出光来:“以前怎没发现你如此胆大?自去初夏那里领了罚去。”番五次用言语冒犯主,此时更明里顶撞主不如一介奴婢懂得老爷的心。
夫人轻易不发脾气,只有先头含香的事……含香也不知犯了什么错,落在初夏手里,竟然被灌了一大壶红花,绝经绝育,身体羸弱,形容枯槁,再不复青春美貌。初夏那般狠戾之人,这“罚”……可轻可重,如何拿捏,还不是看初夏心情。墨竹差点忘了如今的凭仗,心中一凛,几要跪下,神色惶恐不安。
片刻后方想起,如今……凭什么要跪?老爷昨夜亲口吩咐她“赏”邀月园对夫人忠心不二的几个奴仆一壶鹤顶红……她是午后动手,初夏应该早不在了!
狂风呜咽,花草簌簌,慕晞就这么冷眼看着墨竹。看来猜测是真的,墨竹是被家明收入房中了。心攸地一痛。
也许不是呢,她的家明曾说过:“这一世,只要你一人。”那般深情款款,她自深信不疑。
“罢了,在这跪上一个时辰吧。”一切等见到家明再说吧,家明喜欢温婉的女,对下人也是温和。暂时不与墨竹计较便是。慕晞拢了拢额角凌乱的鬓发。
她本就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加上孕期和多日不见刘家明,着实有些思念慌张。深吸几口气后,便扶着肚,向着房里走去。
正走着,却见到朝思暮想的人儿从房内迎面走来。
绛红官服被狂风掀得猎猎,威严的官帽下乌黑长发飞扬。唇红齿白,五官俊美,仿佛老天爷独衷于他,让他自带一层炫目的流光,隔绝了俗世一切浊物。于何时何地,都让人一眼着迷。
美得不似人间之人,万千辞藻,无法形容其一分风韵。当年慕晞顶着京城第一美人的头衔,也不禁要自惭形秽一番。
他站定,真如玉树临风,明媚得似乎要将这暴雨欲来的黑暗驱散开来。
“家明。”慕晞不自觉地眼里便溢出笑意,语气娇糯。
刘家明并未理会,只柔声道:“墨竹,你且起来,去书房看看。”
慕晞错愕,她的家明从未驳过她的面。这年来,家明对她无不言听计从。
墨竹唱了声诺,便起身离开。转身之际,仍自觑了觑惊愕的慕晞。
怔怔地凝视了刘家明许久,心中有无数问题,却不知如何开口。慕晞试图从刘家明的眼神里读出她想要的东西,奈何只看到一汪令人沉迷,无法自拔的深幽美丽。
“雨要来了,进去说吧。”刘家明转身就走,再不复往日的温柔,语气淡漠。
待刘家明远了,慕晞方才跟上。忍住心中酸涩,沉吟着:“墨竹被你收入房中了。”她的家明,从来与她齐头并行,一如生活中他对她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是。”
前头令她相思入骨的人,依然龙行阔步。她默然,尖锐的指甲似要掐进肉里,丝丝生疼。
雨下起来了,点两点的豆大雨滴,砸得青石板地面“砰砰”作响,砸得她浑身生疼。疼,哪都疼,心更疼!
她的家明喜欢温婉的女,她便努力着温和待人,连昔日外祖母常夸耀的“英眉”也拔得稀稀拉拉,画上了淡淡的远山黛。然而,此刻那句“我只要你一人”,像在嘲讽她的天真。
她只觉得头晕脑胀,听不见风声,听不见雨打地面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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