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二日的阳光重新打到韫欢的面庞上时,她好似一只初生的小鹿一般,迷茫而又好奇。看了看周围的一切,陌生而又让人感到安全。
“姑娘,醒了?”韫欢起身,看到坐在桌旁的男子。
那人身着一身素白牙色袍子,上绣着几朵暗色梅纹,星星点点地点缀在袖口领口,衣袖边上还镶嵌着些许暗金色的不知名的花纹。面上嘴角像是都带着笑,眉目倾动之中都透露着一股淡雅之味。
“在下容卿,字庄之,北魏之人。”男子手中拿着一碗药,他见她看他,便笑着问道,“姑娘这样看我是做何?”
“嗯?”韫欢忽然才知道自己一直盯着别人,别不说不相识,就算是相识,这般看人家,也是有悖常理,让人心生厌恶。想到这儿,便马上低下头,望向其它地方。
“姑娘,在下倒是觉得看哪里见过你。”叫容卿的男子眉眼之中透流着几分淡然之气,韫欢觉得有些奇怪,这样年轻的一个人为何看起来这般的老成。
“姑娘?”男子将药放在桌上,将头偏了一笑,略带笑意地问道。
“嗯?”韫欢看向他,忽然感觉好像相识,她拼命地在脑中回忆是谁,却又说不出,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你明明伸手就能够到那树上的鲜嫩果实,却偏偏得不到手一般的折磨人。慌忙答出,“韫欢,姜都女子。”
“韫欢?”男子好像想起了什么,看了一会儿药碗,却又什么没说,“姑娘,请问您认识一位和你一般高,年约十六的姑娘么?她那日好似和你是同行一起的。”
“袄予?”韫欢忽然一惊,她刚要想起来,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只着着中衣。而这衣服,是谁替她脱得?面上一红,她尴尬地望向窗外。
容卿似乎是看出了什么,抿嘴一笑,便退了出去,出去前还先嘱咐道,“这是姑娘您的药,若是嫌苦,那边的桌子上还有几颗糖。”
韫欢看他走了出去,便飞快地穿上了衣服,却发现这衣服不是她的,而是一套男装。急切想要见到袄予的心情容不得她别扭,穿好了之后,便跑到门口。
容卿站在院中,一颗梨花树下,夏日之中,梨树青翠欲滴,几缕风掠过枝头,惊起一翻绿色的波浪。背光之中,男子好像出尘绝世之人,刹那间,竟是好像仙人。
“想不到这身衣服竟是合适。”容卿看了看韫欢,扬口一笑,他走向韫欢,望了她一眼,然后说道,“姑娘您的药不吃,我怎么能带你去见他人?身体要紧。”
韫欢一听,倒是有些恼怒了,她皱了皱眉,说道,“先生无碍,那姑娘更要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怠慢?”容卿走进屋中,将药端出,顺带拿了两颗糖,“那姑娘无事,您还是先把这药喝了。一来,身体要紧。二来,在下熬这药也是费了一段时间。”
韫欢一听,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她笑了笑,将药接过,慢慢咽下。这药倒是奇苦无比,从口腔到肠胃处处都是苦涩之感。
“姑娘,这是糖。”容卿将糖丸放到她的手中,然后便向旁边走去,“那位姑娘在那边,随我来便是。”
韫欢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正犹豫着要不要将糖吃下。那苦涩的滋味真是让人难以忍受,可却又碍于什么,韫欢偏偏不想吞下那糖。思虑之中,只发现那人不见了踪影,韫欢快步跑上,追赶他的身影。
“姑娘,韫欢姑娘找你。”容卿在门口扣了扣门,然后便推开了门,然后示意韫欢进去。韫欢正准备进去,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姐。”袄予正坐在窗前的桌旁,手中拿着一把锐利的蛇头镖。看到韫欢进来,她便起身迎向她。
“袄予你快坐下。”韫欢好似那千金之宝的主人,生怕不注意之中变把那稀世珍宝毁于一旦,“快。”
袄予看到韫欢那个样子,倒是觉得有些好笑。
“袄予,怎么样?”韫欢也坐了下来,现在的她顾不得什么小姐仆人之分,在她心中似乎袄予就像她的亲生姐妹一般,“你这身上的伤口?”
“药先生帮我换的。”袄予点点头,将蛇头镖递给韫欢,“小姐,那晚之人,有没有可能是什么仇家?”
“仇家?”韫欢真的不知道,徐府老爷对于朝堂之事管理得相当严格,他从不会将这些事情说给任何一个女儿听。突然之中,韫欢却忽然想起一个人——徐本镜。父亲的养子,徐府中唯一允许了解那些事的人,那个说要回来却到现在都毫无音讯的人。
“袄予,你知道我大哥徐本镜么?”韫欢看着蛇头镖,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大哥在我离开姜都前两个月写信回来说要回家,可如今都没有他的音讯,我担心……”
“不会的。”袄予将手握住韫欢,向她点头示意,“徐公子不会出事的。”
徐本镜,本是大伯家的人,却因为徐府家无儿子,恐怕无人继承财产家业,便将大伯家的儿子过继过来。说道大哥,在韫欢心中永远都是严肃而温和地存在,他总是不苟言笑,但却总是会逗得她和初丹捧腹大笑。记得当初大哥离开姜都,去魏国游学的时候,她扑在他怀里,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舍不得他走,送到头了,本应转身离去,却三番两次地还是继续坚持要送他,一直送到城外郊区的小村落里都还不罢休,要不是父亲面色沉重,她恐怕还会跟着他到魏国。
韫欢眼光微沉,她抬眼望向袄予,突然问道,“袄予,你的伤口是先生帮你处理的么?”
“嗯。”袄予点了点头,依旧是那么沉静如同一湖难以泛起涟漪的湖水,“先生是个面色严肃,不苟言笑的人,我不担心他会有什么歹念。”
“防人之心不可无。”韫欢将眼眸微闭,又望向门外,继续说道,“总归你还是未出阁的女儿家。”
“小姐,袄予这一生便追随在您身旁,不会有任何娶嫁之念。”袄予目光坚定,声音低沉,缓缓说道,“若不是小姐,我又怎么找得到死去的理由。”
“袄予……”韫欢不知道怎么说,看着她那质朴的面庞,叹了一口气,“随你好了。”
“姑娘可否谈好了?在下将今日的药拿来了。”门外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韫欢听到之后,突然心中猛跳,那不是容卿,那是!
“大哥?”韫欢突然感到一阵难以置信的惊喜感,“大哥!你?!真是?!”
徐本镜本来手中拿着药膏纱布带还有一些小东西,走进门一看,却愣住了,他面上一惊,然后缓缓说道,“没想到,二妹都这么大了。当初还是在怀里讨要糖吃的小姑娘,如今出落得如此大方。这些年来倒是长变了样,大哥那天都没认出你来,说来你倒是和你大姐长的相像。”
“大哥,你,你怎么会?”韫欢心中跳得厉害,想来也是如此巧合之事,竟接二连三地发生,“你不是说前一月便会回来的么?”
“路上出些了小事。”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依旧如小时一样亲密,和蔼又温暖,“那些事便等些时日再谈好了。”徐本镜将东西放在桌上,然后对韫欢说道,“既然你在这儿,我便就把这换药的事交给你吧,毕竟大哥是男子,前两日都已经多有得罪。”
“嗯。”韫欢点了点头,看着大哥走出房门关上房门,然后侧过头对袄予说道,“你是说是大哥替你换的药?”
袄予愣了一愣,韫欢伸手拍了拍她的手,她才转过身来,“小姐……”
“说来你也应该是不认识大哥的。”韫欢将药膏拿出,然后一点点弄开,在纱布上晕开,然后继续说道,“大哥离开了好些年,家里的仆人也是换了一批又一批。”她想是自顾自地说着什么,恍惚间似乎那些事情都已是前尘旧梦一般,透过层层薄纱,些许雾缭,那些记忆里的人在徐府进进出出,那些花同样几度开落。
“不过如今能看到大哥真是太高兴了。”韫欢将药弄好以后,走到袄予身后,袄予将衣服脱下,背上露出许多疤痕。看得出来,那些疤的时日已经很久了,深深刻入肌肤里,想蛇一般匍匐在她的皮肤上。韫欢突然间愣住了,她不知道是被这些伤疤吓到,还是被袄予的过去所震惊。
“小姐?”袄予的声音轻柔平和,却像钟声一样敲醒了韫欢,“小姐,有什么不妥的?伤口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没,没有。”韫欢像是被捉住了什么把柄一般,尴尬地笑了笑,“伤口,挺好的。”
韫欢好奇着袄予过去的事情,但她知道,有些事若是被暴露在阳光下,便会顷刻破灭无存。
当韫欢安抚着袄予躺下后,她才缓缓走出来,她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究竟是谁,但她知道,她,死里逃生。
而救她的人,就是那个叫容卿的人。
她坐在那院子里的梨树下,靠在梨树上,她很少看见这么大的梨树,这么高的枝干,这么繁密的枝叶,细细密密一簇簇一笼笼,紧密地镶嵌在枝头。头靠在梨树上,感受到了树身体里的清凉,她仿佛听到了梨树的心跳,那样沉稳有力。
如果他们都死了,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再去魏国?可是,那样的话,我又能去哪里?
她闭上眼,不想再去想那些事,既然能够死里逃生,不就像是重获新生?
夏日的风,日上杆头之时,略有灼热。她不知道是自己忘记挽起头发,还是被这一树的梨叶扯掉了,她总是感觉有些燥热,可是她懒得睁开眼去弄那些究竟,若是披头散发,那也就让它披头散发一回好了,反正好不容易能够自己一人无拘无束地这样靠在这树身上。她想,若这是在春日里,枝头不会是那繁密的枝叶,而是洁白绚烂的梨花,密密扎扎地充满了枝头,如果有风就更好了,吹落的花瓣就飘到她的身上,也不沉重,就轻轻躺在她的面上,她的身上,她的发中。
口中的苦味还未有散去,在肺腑之中反复侵染。而衣兜里那颗糖静静地躺着。
“允呈……”像是呓语一般,那个眸色灿烂的男子,似乎从那春日里的一丛梨花中走出,带着些许雨水踏露而来。他唇的笑容依旧是那么自信,双眉之中满是朝气。他身穿着戎装,一如那日出征一般。
还能够见到你吗?
她不知道,日光愈发刺眼,闭上眼依旧能感受到那红色炙热的光。她忽然想起那红豆珑,小小的滴溜溜的东西。从徐府入宫那日,竟然被她弄丢,宫墙之内的那些人个个表情谦卑而肃穆,却没有一人愿意帮她找,从黄昏到黑夜,从正门口找到最后一件宫殿的每一个角落,她知道她再也无法找到,就如他与她一般,只能从此断绝。
“等我回来就到你家提亲……”
那些情意绵绵的话都好似不再是说给自己的。猛然间,韫欢突然觉得那句话她从来未听到过,那颗红豆珑,那十里红妆,那一日晚霞,好似都从未发生过,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就在家里,而这一切都是某个白日里,她靠着红栏睡着了之后的南柯一梦。等她睁开眼,初丹一定会在旁坐着,手中拿着茶杯,眼珠左右转动地在想些什么,而她看到的蓝天依旧会是徐府那小小的一方天空,清明澄澈。
“姑娘……”
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声音,熟悉而又遥远。那一定是梦中的声音,韫欢依旧是闭着目,斜靠在树旁,仍着那一声呼唤飘到远方的高山的皑皑白雪之上,埋藏在最深的梦中。
就让我这么睡一会儿吧。
韫欢心中轻轻念着,她不想睁开眼,也懒得睁。这纷纷扰扰的事太多,太难让人信服,若是有这么一段时间让人忘记这一切该是多快活的一件事?十五六岁的姑娘家的梦,总是该多做几日。
韫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着了,朦朦胧胧之间,她只觉得周遭凉爽了起来。伴着那些许的清风,却扫除了附在她额上的一层微汗。半梦半醒之中,似乎看到一片白光,却又好似没有,而耳边却也好似听到了九霄碧空之上来的琴声,悠远而平静。
“姑娘,睡睡也好……”
是么?她应答着,却未有说出口,只是微微扬起了唇角。
谁家少女侧朱床,半枕梨花浅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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