铄金卷在李垣祠带着泠皓匆忙北返的时候,另外的两个人也在路上疾驰。
两个人从长安城北一直向东北方向走,顺着秦北纵横交错的山岭走到晋州一带,再从冷寂的草原横穿,从北方绕过中原,最后一直到达了极东的、吹得到海风的地方——幽燕之地。现在他们在昌黎县的一间旅店内,这大概是这个县里面他们能找到的最好的旅店了,可是里面依旧惨淡,并不是破败或简陋,而是因为缺少炭火和住客而显得寒碜——但是这也比中原大地好得太多。
他们是绕着豫冀的边上走过来的,途中撞到了许多四散的流民,像是秋天的时候那些聚团迁徙的蝗虫一样,他们本不该往北面逃的,草原上没有他们要的食物和木材,那些流散的汉民早晚会消失在雪原上奔跑的群狼嘴里,也许来到这里是因为他们已经忘记了离开的方向,或是南面已经没有可以通过的城池。一直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他才知道中原地区到底遭遇了什么,才驱使得这么多人北逃。
今年的蝗灾并没有蔓延太久,因为冬天到得格外的早,随之而来的是预兆了丰年的大雪,但是蝗灾与干旱造成的饥荒依旧在持续着,并且因为寒冷,这个严冬将更加的难熬。他听过很多的传闻,不过是相食的惨状,听时毛骨悚然,但他并没有过多的想过具体是个怎样的情景,书中说的荒年,易子相食、人肉标价而售、战争时几万人的围城吃到仅存百余活口、把人拍在石撵上做成肉糜,这些他从没有见过。他活到现在没有少过吃穿,即使最近手头窘迫,也担心不着饿死,与这个帝国的大多数人相比,他还是幸运。
“你又在伤心?”那个人问道。
“我不伤心。”
“上次你露出这个表情的时候,你说你在伤心。”
“不一样了,伤心无用。以你主人的说法,这是命吗?”
并没有得到回答,似乎是因为这个问题不在这个人的回答范围里。
他已经和这个奇怪的女人在一起呆了好几天了,他们的对话从来都是如此奇异。他问祖袈事情的时候,遇到他不能回答的情况,祖袈至少能够表示一下,这个问题他没有权限回答;而遇到相同的情况,这个女人则会直接的以沉默回应他,留下云梓辰一个人在那尴尬的气氛里。
一开始云梓辰还以为这是秦钺男扮女装的样子,因为这个女人无论是气质还是说话的方式,甚至是一身的黑衣服,那种冷冰冰的调调都和他印象中的秦钺太像了,不过后来他发现自己想多了,这个人确实是实打实的女人,而且是个很不错的女人。
在平生所遇见的各色女人里,他不得不承认长得最好的还是嫄公主,但是嫄公主有个特点,就是她的才华并没有显露在她的脸上,也就是说她的气质配不上她的长相,外加上天生红润的面颊和丰腴的体态,她的长相看久了其实是有些俗气的。而眼前这个女人不同,她似乎是和嫄公主处在两个极端的人,如果真要说,她的五官并没有特别出彩的地方,单拎出来都是平庸的水准,可是放在一起就特别的美,是一种很奇怪的美,你无论从什么角度去看她,看得多久,你永远也看不腻她,而且看着她,你甚至会觉得内心能够一点点地静下来,不论之前心里有多么的烦躁。
两个人骑在马上的时候,云梓辰有时会落后半步,然后就这样呆呆地看她的侧脸,看一整天,她也不恼不问,不知道是经常被人这么看,习惯了,还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云梓辰的视线。但是这个女人有时会主动注意到他,甚至他身上的一些及其细小的、连云梓辰自己都没有觉出来的小情绪,她都会发现,然后直言不讳地询问,完全不顾场合和云梓辰的感受——这样的交谈方式也有些像是秦钺。
因此,自从这个自称名叫辛九的女人出现,云梓辰就从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辛九说要云梓辰跟着她去找秦钺,云梓辰就乖乖跟着了,即使那个地方偏僻而又奇怪——反正自己也没有地方去了:远在南昌的家乡回不去了,他被抄了家,以前在南方朋友们也许久不联系;长安回不去了,他识破了嫄公主的计谋,现在朝廷对他的态度应该是和泠皓、李垣祠差不多的,要不是周影玫新登基事多,分不出人手处理他们,他的悬赏画像可能已经贴满整个大昼统治下的江山了;他也不能待在李垣祠那里,因为他和泠皓闹翻了。
当时在班察王帐里,两个人一问一答,结果把话题引得岔了路,两个人开始说着不同的事情,最后云梓辰误以为是这一切都是泠皓的过错,才使他自己也成了汉贼,直到云梓辰一怒之下对着泠皓拔了刀。这并不是蓄意的,等到后来云梓辰完全清醒过来,他才想明白这是嫄公主给他下的药的影响,云梓辰潜移默化地受了嫄公主讲话内容的影响,那些凭空编造的阴谋、那对泠皓莫须有的各种辱没、那些龃龉悱恻的关系,被烙在了他的记忆里,与真实的印象混淆。在很多年之后,他都无法把真实泠皓的与虚构中的那个杀人魔分开,他只能用理智与逻辑去判断。虽然到了最后,他发现嫄公主当年所说的话简直是未卜先知。
“是命。”
“什么?”云梓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辛九居然是在回答他的问题。
“我说,你杀掉了那个信差,这是命。”
“既然这样,我和他究竟是有何愁怨?难道这是所谓的前世因果吗?”
又是沉默。
云梓辰早就习惯了这种突然沉默的尴尬,他叹了口气,走到窗边上去,窗户关得紧紧的,为了让寒气不容易进来,即使这样,屋里面依旧冷得厉害,不用推开窗子就能知道外面阴沉沉的天气,没有雨雪,天却一直阴着。而且这里是算得上近海的地方了,风中带着潮气,尤其是晚上的时候,从东面吹来的海风。在南方游荡的那些无所事事的日子,他也曾去过苏浙一带的海边,但是感觉自然是与现在不同,光从风里他就能体会到海边嶙峋碣石中带出来的苍凉。
不知道高修有没有在这种时节到过海边,应该是没有,因为北方沿海已经是太过于偏远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够格的官员和将领配得上让高修亲自去送信,不过这也是不一定的,云梓辰知道,那个有些顽劣的信差是一点点地从最低等的斥候爬上来的,也做过被胡乱差使的活的,因此他以前大概也走过不少边边角角的凶险地界,就像是焦作的半山腰枣树下,他们那场谈话中的秦岭山地。
高修是他杀的,他醒过来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在他的身边,只能看到脚,自己的刀被他拿在手里,刀尖垂到地上,刀刃上全是凝固的鲜血;那个人转过身来,似乎发现他醒了,正要蹲下来,云梓辰看到身上是灰褐色的武袍,因为红衣沾上血之后就会变成褐色,所以他还以为那个人是泠皓,而那个时候他已经下了杀掉泠皓的决心了。
在突厥王帐里,他拔出刀来,直接砍到了泠皓的肩膀上,而本来半死不活的泠皓中了一刀之后,却直接从病榻上翻身跳起来还击,三两下过招之后就夺下了他手里的刀,倒拎着,竟然往自己身上砍去;然后他腾出一只手来拽住云梓辰的后衣领把他掼到地上,粗暴地拖出去,那一下他的后脑直接撞到坚硬的冻土地上,昏迷前隐约间听见泠皓的怒喝的声音。
“你他妈的说我是叛徒?污蔑!胡说八道!”
“我投降突厥了是吗?我这就把突厥人杀给你看!”
“你看!我又杀了一个!他是突厥人——这个也是!”
他努力去回想这一部分的事情,事实似乎是这样的:泠皓在饿晕过一次、肩膀上受了伤、一只手还拖着云梓辰这个累赘的情况下,单手拎刀屠光了三百人的突厥营地——尽管这一次的小插曲在泠皓一生的战绩里连点儿零头都算不得。
对于高修的死,可以解释为他的误伤,但是云梓辰不想去给自己找什么借口,因为无论原因怎样,结果已经是在那里了,仔细想想,大错已经铸下,不可挽回,从此……从此云梓辰再也不能够说自己一身洁白无垢,他不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他,那一瞬间喷涌而出的鲜血让他看到了今后走向一片尸山血海的无归之路,而为他祭刀的却是那个阴谋之外的无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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