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平稳地疾驰了半日,看着青芜依旧没心没肺的样子,林夜阑忍不住好奇,“你就不怕我将你拐去很远的地方,让你此生无望见到家人么?”
听得这话,一路上都嘁嘁喳喳的青芜难得沉默了。将头埋入膝盖间,声音有些闷:“娘去世啦,爹也不要我了,所以,去哪里,跟什么人去,又有什么关系?”
突又抬起头,眼圈泛红,眼里亮闪闪的,却是没有哭,勉强扯出一个笑,像只落入捕兽夹中乞人解救因而讨欢的小兽。
林夜阑准备递帕子给青芜擦泪的手僵在原处,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想了想,拐了个弯,帮青芜擦去了嘴角食物的残渣和油渍。颊边的温暖一触即收,饶是青芜脸皮再厚,也闹了个大红脸。正待数落林夜阑不合礼数,车厢外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禀告,“渡主,已到渡口了。”
渡口,难道还需走水路不成?
然而,这点小小的疑惑很快便被眼前的美景冲淡。青芜穿上车外那人递上来的鞋袜,跳下马车后,看到的便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素白。
不同于俗世里的喧嚣,这儿静谧纯净得不沾染一丝世间的烟火气息。大朵冰莲盛开,清冷的莲香萦绕不衰。莲花或含苞待放,或尽力舒展,吐露出中心那点色作金黄的嫩蕊儿,就连翠绿的莲叶也被掩映在莲瓣下,看不真切。
看着如冰玉雕琢、脉络分明的花瓣,青芜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触手处却是花瓣柔软的质感。
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养着的,这些花竟是真实地、寂寂地盛开在这冰天雪地之间。
便在这些冰莲的中间,铺着一条白玉制成的小径,上面雕刻着精美的纹路,既能防止人跌倒又极为美观。看着那只青碧色的蝴蝶向着小径尽头飞扑过去,林夜阑的眼里染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色彩。
一旁侍立着的车夫适时地上前,在林夜阑跳下马车后便不动声色地将一袭雪白的大氅披上林夜阑的肩。
那人抬起头来,面容刀削斧刻般冷峻,分明很年轻的一张面容,然而眼里的沧桑却似历尽了人世间的冷暖。太阳穴鼓出稍许,气势隐而不发,不动时仿佛与周围冰冷的气息融为了一体,细小的雪粒落在其身周一指处便被看不见的气劲绞得粉碎,显然也是练家子,并且修为不低。
便是那样一个一等一的高手,此时也只是恭谨地站在一旁,经过一整天的驾车后,丝毫未显示出疲态或不满,静静地等待身旁男人进一步的举措。
林夜阑只是停留了一瞬,便沿着小道向前行去。他虽御着轻功,速度极快,双脚只是在雪地上轻擦而过,留下的印记被风轻轻拂过便了无踪影,但仔细看去便可发现他左脚略跛,不知是受了新伤抑或有旧疾。
此时的青芜已然奔到了小路尽头,突然燃起在莹白天地间的烈火让青芜生生止住了脚步。
冰莲簇拥着一团烈火静静地盛开在寂静的雪原。仔细看去,便发现是一座状若泽芝1的亭台,用红玉雕琢而成的莲花形色兼具,每片莲瓣上细细地纹着烈火,烈火之下是一个个挣扎的人形,人形姿态各不相同,却无一例外大张着嘴,面容扭曲,满脸恐惧与痛苦,似是在向着她无声地求救呐喊。
待得看清楚莲瓣上所纹的图形,青芜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些扭曲的人形让青芜想起了古籍上记载的三种地狱:“大叫唤地狱,四方上下皆为炽燃铁屋,其中众生睁大凸怖之眼,强忍剧苦惊号狂奔,但十方毫无出路,因绝望痛苦而惨厉哀叫;焦热地狱,其中众生不仅被烤炙燃烧刺贯割截,且被狱卒用炽热铁水烊铜灌口,顺次烧融喉舌内脏后溶液混着血肉从九门流出,又被三叉戟从肛门纵贯身体刺穿头顶双肩,之后又往伤口中倒入炽红溶液,惨不忍睹;阿鼻地狱,在高广二万由旬的铁屋里猛火常劫不息,无数巨大铜锅中充满沸腾的铁水熔铜,四方都有猛火燃烧,其中众生被煎熬烧煮翻腾搅拌。此中众生由内而外皮肉骨血处处与熔浆炽火混为一体,其剧苦刹那不停直至劫尽,故名无间。”
到底是未见过世面的小女孩,看见这有如地狱的情景,心里的退意越来越强烈。尤其是看到一丝青烟兀地从莲心处冒将出来时,青芜吓得几乎要转身夺路而逃。
然而,身后的林夜阑已经带着那个沉默的侍从赶了过来。看到青芜苍白的脸以及莲心处冒出的烟雾,林夜阑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与身旁的侍从对视了一眼,彼此眼里居然有些许无奈。
随即,也不招呼青芜,林夜阑径自走向了那朵巨大的红莲,他身后的男人也紧紧地跟随上去。青芜回头看了眼空旷寂静的荒原,那匹拉他们来的马儿由于距离远的缘故已然看不到了,只有风呼啸而过,发出的声音细听之下瘆人得像是鬼哭。
跟上那两个还有些人气儿的男人,总比一个人留在这唯有寒冰冷风的荒原上要安心些吧。青芜跺了跺脚,做出了决定,终是向着那两个快被花海淹没的男人追了过去。
所幸林夜阑带着逐水走得不紧不慢,青芜终是追到了他们。
很久以后,想起那天的那一幕,青芜的心里都会泛起一些酸软。倘若那天她没有去追他们,他与她只是错身而过。他走向他的江湖,继续过他快意恩仇的生活,而她返回原处,乘着马车离开,返回俗世里,嫁一个普通男子,每日做些繁复却是每个普通妇人该做的事,百年后子孙绕膝,是不是会更幸福些?
然而,那时的青芜只是仗着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如同一只飞蛾,向着那朵盛开的红莲飞扑了上去,焚尽了一生也未曾悔过。
注1泽芝:莲花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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