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拿到江宁府允许招募流民的公文后,陈瑜才来到营地将头痛欲裂的周原喊醒,回忆起昨晚的记忆,周原对被石元强行灌酒后又坚持了多久已经记不清了,心中对石元英雄豪气却低滥到极点的酒品也是无语。
待清醒片刻,周原才将此次准备招募人手的详细条陈一一明细张贴,东城校尉得知昨夜停留城外的居然是最近被安抚使大人大力赞赏的秣陵周原,也殷勤的派来一对兵卒帮忙维持秩序,等再得知城外操持的人等中居然有陈家二公子时,更是亲自前来问候一番。
这年头各地府县主动招募流民的着实不多,而如周原这般一次招募上百的更是罕见,如今时节本就是各业清闲之时,加之近年来苏杭一带被朱家搞得惨绝人寰,到江宁周边投亲靠友的日渐增多,流民中即便是壮勇力汉,一年中倒有近半数时间都在为生计活路犯愁,如今得知这里有庄子招募,纷纷争先恐后的赶来。
即使昨日与石元拼酒拼到深夜,黄正达也是强被家人拖起,见到江宁府与秣陵县的公文贴出,再看到三个秣陵县的差役一字一笔的记录在册。再听到手下讲昨晚在他酒醉后,石元已经连夜吩咐手下赶去催河间流难加速前来,也心下早急的打发长子快马前去帮忙。
仔细观察一阵,黄正达发现这周原对招募流民的分类极细,除了大量身强体壮的之外,有无专长也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石匠,木匠自不必说,这时代一般的农户大多都会摆弄两手,至于精通与否,旁边一字摆开的锯斧锤凿锯斧都不是摆设。养猪养牛的也是手艺,其他诸多杂务有熟练的也被记录后加以挑拣,北地难民会行船的着实不多,不过周原既然阵势摆开,也不仅仅只限河中,真定两府流难中挑选。
只是一上午的时间下来,熟练的石匠,木匠挑选了近百人,江宁周边府县流难里能操舟的也招了十多个,其他便是有矿上经历的都挑了有两三个出来,但能识字的却着实罕见,数百人中居然只有两人识字,其中一人还是黄正达家中的侄子。
周原也是无奈得紧,只是这时代能读书识字的都不会是普通穷苦之家,便如自己庄上,将稍通笔墨的丫环书童算上,全庄近一千五百口人中,能识字的都不过十余。
一个上午的时间,专门负责考察识字的陈瑜几乎瞌睡过去,一是昨晚操劳,也是闲得无聊。只是他发现一晚的时间不见,流民中的黄正达和石元与周原成了极熟稔的交情。
他已经知道黄正达和石元是江宁城下最大两股流民的首领,也知道昨晚周原与这两人喝了一夜的酒,但他怎么也想不通仅仅一桌酒席的交情,就能让素不相识的几人几乎是多年知交。
黄正达与石元当然也对他甚是恭敬,但那只是因为他未来江宁通判二公子的身份而已,看着黄正达与石元两人为着招募流民的事忙上忙下,即使是想让自己手下的流民更多入选的机会,却也在尽心尽力的为周原出谋划策。
这个表弟啊,啧啧,可还真不是一般人呢。陈瑜感慨的摇摇头,又想起昨晚自己老爹的话,不由咧咧嘴:也不知道自己这阿爹担心那些做什么。
午后的时间都安排得紧,周原将招募之事交给陈瑜林忠等人,又嘱托黄正达与石元帮忙照看,打马往江宁城中一行。
来了江宁,周族肯定是要回去问候一番的,对着族中长辈略讲了最近的见闻,也将与王虎等寇争斗的事按陈氏兄弟所交待的叙述一番,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也引不起周族长辈的多少兴趣,很是听了一番昏昏欲睡的教导后,才被放了出来。
陈展江今日出行,周原从其府上出门后,又将拜帖及递到谭稹府上,本以为谭稹不会有闲心见他这微不足道的小杂鱼,结果却被意外的引入谭府。
“前次之事,多烦谭大人神机妙算,又鼎力相助,小子得逃大难,一直想当面致谢,怎奈庄上事物繁多,直到今日才成行,还望大人勿要怪罪。”
周原恭谨的行礼后,从身边随处处接过两百银子的谢礼,呵呵笑道:“此乃小子的一片心意,还望大人不要嫌弃。”
谭稹眯眼看了周原半息时间,笑着点点头,挥手让侍从将周原谢礼收下。他当然喜欢银子,不过区区两百两还不会放在眼里,而周原虽在秣陵称得上金贵,不过在他堂堂江东经略安抚使面前,自然如同蚂蚱一般,就算这小子身为陈展江的外甥也不过如此。他在意的是这小子的知情识趣,知道如今江宁城里对他领着刘世雄去了趟秣陵,却意外剿匪大胜有诸多怀疑,如此才旗号鲜明的备礼拜访,虽然这也多半是他娘舅的授意。
只是这小子确实有些手段才华,上次被俘的近三十贼寇在他手里自然是没有好果子吃,而一番审讯下他也从侧面了解到周原的一些手段,不说其他,能够在瞬息之间连杀四五人面不改色,而且能够借势凝聚败退后的士气,在数百悍匪的围攻下沉住气息各种手段轮番使来,直到众寇全部落网才狠下杀手的人物,绝不会是面前少年这样的貌似谦恭。
这样的人物才当得大用啊,所谓能屈能伸,有才而不张扬,有勇而不莽撞,沉着而不失果决,看着面前依旧一脸无害笑容的周原,谭稹甚至有一丝的失神:自己如他这般年纪的时候,可有他的厉害?
寒暄过后,谭稹叹息道:“听闻沈相在月前就有告老还乡之意,我也深感遗憾啊,沈相乃是朝中砥柱,有时候慷慨之言或许稍许急切了一些,不过老人家总是一心为公是没错的,我听佑山言道玉轩你可是明月兄的得意弟子,等沈相回来时,还得好好劝慰老人家一番啊。
周原知道谭稹的试探之意,微笑道:“谭大人所言极是,老爷子年事渐高,朝堂之事又繁杂得很,即使有尊师悉心照顾,总不及在家乡来得周全,老爷子回秣陵后,小子必定竭力照顾身边。也多谢谭大人对老爷子的关心。”
谭稹呵呵一笑,也不再提。只是在周原即将告辞的时候,提到下月中旬便是自己的四十五岁生辰,也邀周原前来府上。
即使谭稹只是随口之言,周原依旧是惊喜万分的表情,将脑海中的恭贺话挑选两句精要的提前道出,也让谭稹新鲜之下颇为惊奇。
周原不是无知的三岁小童,他当然能明确谭稹的善意,只是这善意也实在有些飘渺。自古以来,非亲非故之下,大人物的善意都是如同后世新婚之夜的处女、膜,稀罕、易碎而又真假难辨。
手头的事抓紧办完才是紧要,夏日天长,周原到流民营地时,陈瑜等人已在黄正达与石元的协助下将挑选出来的流民整顿妥当,此时离天黑还有近三个时辰,周原将后续流民招募之事交与林忠负责,领着一百三十余精壮流民以及三百多流民家属与众护卫一起往秣陵赶去。为免出差错,黄正达派出长子和赵玉一路跟随,而石元更是亲自同行。
秣陵县境内沿途的乡绅富豪都被提前交待,盐开水,稀粥,咸菜,以及富余的骡马等等,都尽力支持,周原也不会白吃白借,一路均以市价现银结算。
自王虎被周原黑残后,如今不要说其他,便是明山王家在陈周等族安排之后,也得乖乖的听从。虽然周原也绝不会去找他们帮忙就是。
天黑之时,陈氏,沈氏的大队骡马迎了上来,周原让已经疲倦不堪的人群稍稍就地休息,此时离秣陵县城还有二十余里路程,有陈沈等族照应,周原也不怕有人敢来生事,而且陈汉塔领着厢军的两百余兵丁护持左右,其他的不好说,壮壮声势倒是不差,当然在周原的眼中,如今的厢军也只有这点用处了。
等到余家渡口时,已经接近子时,左右十数里渡口的十余条渡船都被召集过来,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将人马渡完,周原将出力的众人付钱结算,亲友们都由管家接到周庄设酒席款待,周原又马不停蹄的检视流民的安置。
十余口朝天大锅里翻腾着扑鼻的米香,十数架大蒸笼里热气撩人,刚刚赶制出的几十张木桌上大碗的咸菜散发着诱人的褐黄。一众顶着烈日劳苦奔波的流民咽着唾沫,兴高采烈的小声议论着等会的丰盛。
一边看得心怀大畅的石元大力拍着周原的臂膀赞道:“真的是来享福的啊!头一天就能这么饱饭还是以后天天如此?”
周原笑道:“以后每天都基本如此了,只是前几天不能让他们放开肚皮吃,不然容易出事,我庄子前段时间给庄户不限量供食,结果有好几人因为吃得太多太猛坏了肠胃,有个小娃还差点送了命。等会我会将情况给他们说明一番,石叔也要帮忙解释一番。”
石元点点头,感慨道:“是啊!别说是现在做了流民,就连以前在河间老家时,这些人一年中也有多半时间是半饿着肚皮过活。饿怕了的人,都能想象得到。”说着,石元又笑着指向不远处沉默看着这边的一堆庄户道:“你庄上的庄户,对我们可不怎么友善,都恨我们来抢他们的饭碗吧?”
周原摇头笑道:“那些不用担心,各干各的事,时间久了也就磨合了,我都尽量一视同仁。”
也未等天明,在天光稍亮之时,石元就与赵玉等人商量,用流民随身携带的简易工具开始在周原指定建房的地方做些准备。
周原昨夜睡下时极晚,庄上众人都没来打扰他的美梦,等醒来时已经日上三杆。而这时数百流民已经将场地基本平整完毕,在管家的指挥下,一排简易的木屋也已经落下桩子。
当世普通乡人的房屋本就简单之极,都是立木为柱,编竹为墙,上覆草顶,里面再用竹笆篱隔成大小不等的几间。
周原为流民设计的居所比之庄户更是简易,直接将后世常见的活动板房样式搬来,甚至比板房的样式更为简单。
在被烧毁的竹林边,选一块五亩大小的略平整地面,挖隔丈许挖一三尺深浅的洞,洞内立一根两丈直木夯实,以所竖直木丈许高处再固横木隔断,横竖直木间以破开的楠竹薄片隔断为墙,将所立直木隔成约丈许见方的上下两层房屋,顶上一层则加横梁搭建山形屋顶,上覆茅草等物遮蔽。
木屋均以连排五间为一栋,每排前后均间隔丈许,边上桩木再顶以支架固定严实,等周原前来看时,干得热火朝天的流民们已经搭建出六座联排木屋的框架。而最开始的一座排屋已经在开始加盖屋顶,周原试了下各处的桩基,结实的程度即使比不上后世,也能让他能放心。
过来过往的流民们脸上无不洋溢着对新家的憧憬,即使顶着炎炎烈日挥汗如雨,依旧埋头苦干不肯稍歇,抬木上梁的号子声更是喊得如雷滚滚,连带后面七八个搭手帮忙抬木前来的小孩都跟着齐声欢呼。
在周原看来,这样的排屋实在是简陋到了极点,竹木墙上的大小框缝也是无数,地面是稍稍拿石碾子滚过而已,上层的房间要稍好,毕竟有楠竹板隔开地气,只是为了留出过往的通道,房间也比下层要小少许,而为了节省,不要说厨房了,便是茅厕也是在外面稍低处统一挖几个大坑解决。
只是对这些久经流难的北地难民而言,如此的居所已经是远超他们的想象,其实不要说他们,便是周原庄上的庄户,看到这边一排排规划得齐整的新居,也是羡慕之极,有意无意的走近打望,眼里无不都冒着火。
在周原的设计里,这样的排屋上下两间为一户,而石元等人无不否决掉周原的奢侈,毕竟照周原那样的安排,就算场上的流民日夜不休的加紧赶工,要在后批数百户流民赶到之前将居所搭建完毕也是绝不可能,而且就算在江宁城下的数以千计的流民,也是一家老小都挤在更狭小简陋的窝棚里,数年十数年如一日的生活过来的,哪里还会奢求更多?
将到午时的时候,庄上的庄户终于按捺不住,找老管家递话过来,有六十余户房屋还未复建的庄户联合起来,也请求周原同意他们照流民居所一般搭建。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说来还能为庄上节约部分,周原点头随意应下,让他们自去照着做便是。
下午之时,王福帮忙采购的第一批货物运至周庄,除了大量的现货外,便是周原交待的铁镐及新式铁铲也送了几把样品过来让周原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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