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进到营中,送行的兵卒就被打发了回去,脚步虚浮的和陈汉塔挥手作别后,周原走进帐中。
还在帮扶的石雄手上一松,就见到周原已经脚步沉稳的走到灯下,沉声道:“江宁有变!着王昆、赵鹏等速来帐中!还有,不要惊扰到陈汉塔!”
刚刚将从刘连升处探到的消息抖出,石雄登时被惊得色变:“我去江宁!”
王昆等人也是面面相觑,杜充此人,他们并不熟悉,而此人的种种手段,他们虽听周原提起过,但这些官场的传闻,在对比了北地流民的叙述后,周原自己都是将信将疑,他们又如何会当真?
只是如今看来,江东官场上关于杜充此人的那些传闻,就算有假,怕是也假不到哪去。
“若情况属实,你一人回去有何用?”思虑片刻,周原开口道:“赵鹏,速从你都队中选精通水性的五人出来,与我和石雄连夜去江宁。”
“王昆,自此刻起,营中之事,我交给你负责。”
“是!”
“那些流民,若不能放,你也要有决断。有些事,我们不能冒险,你要知道,我们庄上,还有数千条命在!”
王昆微微一怔,看着周原的眼睛,肃然道:“属下明白!请公子放心!”
兵甲皆弃之不用,只一身紧身短打,腰间一把短刀,一行八人避开沿路稀松的禁军岗哨,借着星月,潜行到淮水之旁。
大雨已经停歇了数日,虽然淮水依旧浑浊,但总算已经恢复了往日里七八分的平静,如今的水面比起平日,不过深了三五尺,即使不借着渡船,几人星夜潜游过河也不成问题。
想上岸却是不易。
与南岸近似虚设的防备完全不同,才到河中,对面渡口刚刚搭建的木楼上便传来一声绷弦之声,赵鹏对这声音最为警觉,低喝一声:“快退!”
还未及反应,就听得身边传来一声异物入水之声,几人连忙悄然往远处潜去,直到离那渡口百十步远,才在南岸边找了个隐蔽处藏稳。
木楼上远远传来几个兵卒的声音。
“娘的,大半夜的,牛彪发什么疯?”
“没,刚看那河中好像有东西,就射了把,该是看花了吧。”
“你还以为是在古骨龙?睡吧。”
“时辰没到,哪敢!要被都头逮到,老子还不得脱层皮……”
听那几人口音,赵鹏疑惑道:“不是江宁的禁军啊。”
旁边有人一声冷哼,接着从水下递出一只长箭,周原接手掂量了下,箭锋锐直带钩,入手也是深沉。
赵鹏仔细看了看那箭上的记号,对周原等人悄声道:“姚平仲所部。”
周原点点头,看这苗头,是硬茬啊。
“避开,避远点再上岸!”
一直顺流上潜了数百步,几人才又悄声上岸。
刚刚被箭射中的那人乃是大腿中箭,还好那箭受水流阻挡,入肉不深,简单包扎下,没多大影响。石雄对这左近的地形也熟,领着几人寻到七里铺的流民营地,与刚刚准备出行的石元等人碰上。
只十数天未见,石元右边臂膀间多了几条被血水浸得黑紫的布带,他的面容比起前次已老了许多,一双虎目中血丝弥漫,声音也不再洪亮,沙哑中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石雄见他如此模样,急忙奔到他身边。
“阿爹!你肩上的伤要紧不?”
石元看到他们一行人,却是一楞,叹了口气,才开口道:“你们也来了!那就一起去送送老黄吧!”又拿左手将石雄拨开,呵斥道:“死不了!”
一番动作下来,石元登时咳嗽不止,牵动得他胸口的伤势处又开始往外渗血。
“他也是担心你啊!你这身体,该得休息才是。”周原开口道,上前一把扶住石元,才一挨近,便感觉到他身上已在发烫,登时心里一沉。
在如今的这个年代,只要不是致命、致残,受伤后失点血算不得什么,但身体一发烧,那情况就有些危险了。
“石公,你这伤……”
刚一开口,石元便打断道:“我石元的命硬,没那么容易就死过去!倒是老黄……唉!都赶紧吧,老黄怕是熬不过今晚了!”
“如今的江宁是什么情况?杜充这厮,到底又是找的什么借口动的手?”
石元痛心的摇头道:“悔不该没听你的提醒啊,我们也是心存侥幸,以为这杜充与以前的知府一样能够通融一二,一头撞到他的刀口上,这才知道这杜充的心狠手辣……”
原来,前些日子的大雨,在那第二日的晨间,就已经使得城外的淮水爆涨,淹没了城外大片低洼处的流民营地,将那些都是由窝棚构成的流民营地冲得七零八落。
石元与黄正达等人便依照以往的经验,在开城门后,一边往府衙递话,一边与相熟的城门守卫招呼后,将无处可逃的流民往城里疏散。
本来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因为在以前的百十年间,虽然江宁城不许流民进城过夜歇息,但江宁城也一直有个不成文的惯例:若遇到天灾之时,府衙也都会网开一面,在城内划出一块地界,给流民一条生路。
可这惯例到了杜充这里就他娘的行不通了!
得知流民还未得他同意便纷纷进城避灾,杜充在府衙里大发雷霆,将私自放流民入城的那些个守卫全部传到衙门,而所有在城外的流民都再不许有一人进城,违令者杀无赦。
近七千被落在城外的流民,没有遮风避雨之所,在这夏日里还没什么大碍,但没有足够果腹的粮食,如何能挨得过去?就算不让他们进城,也总得让他们能到城内采购一些粮食才能生活下去?
石元便和黄正达商量后,便在第二日里找了门路后让人带了数十两的银钱进城去偷偷采购。
结果采购的时候,不知道怎的又和粮商起了冲突,府衙的人登时闻讯即至,所有采购的人全部定为扰乱市场的不法之徒,不但所有银钱全部没收,人也都被抓到衙门问罪。
数十两的银钱对石元等人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如何能够轻易舍去?但对这些流民来说,衙门从来都不是能让讲理的地方,他们也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另想其他办法筹粮。
可杜充的手段,又岂会只有这些?
第三天下午,一支带着西军番号的铁甲悍卒进驻江宁城外,同时,杜知府的衙门宣布:早间所抓捕进衙门的流民,经审讯后招供出他们其实是要在江宁城里进行暴动!那些提前进入的流民都是他们的同伙!
如此便是城里的流民也全部遭了殃,所有城内流民皆被他定成居心叵测的暴徒乱民,——这一次杜充直接调动西军悍勇,一部逼迫住城外的流民不得妄动,一部则飞速进城,先是将城中各处的流民,除去小孩和妇孺外,全部集中驱赶,待得围死之后,直接弓射弩张,尔后刀砍枪捅,不出一个时辰,那一千多流民便被屠杀得干干净净……
尔后,那些小孩和妇孺便被往江宁城外驱赶,稍有迟疑的,便是上前刀砍马踏,即使破腹肠流,即使断了手脚,也不得有丝毫停留,不然就是当头一刀……
到了城门处,又有人嫌这些妇孺走得太啰嗦、太慢,百十张弓弩齐放下,城门口处积尸如柴……
石元与黄正达等人在城外早听得城内动静,但他们连城门处都不许靠近,也不知道城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心焦等待下,直到城门处惨绝人寰的悲剧发生,才知道杜充竟然下了如此狠手。
黄正达的两个幼孙、两个儿媳都在城门处当着他的面被生生射成刺猬,悲愤之下,他与两个儿子领人冲击城门守卫,但西军的悍勇又如何是手无寸铁的他们能够抵挡得住的?
面对流民的冲击,姚平仲所部只一个反击,就轻松的将只有满腔悲愤的他们杀得溃散,黄正达的长子、次子皆被当场斩杀,黄正达胸口中了一锤,当场晕迷不醒,赵玉为护他脱险身中数刀,其后真定流民被斩杀的更是数百,真定流民血流成河。
面对如此一面倒的屠杀,其余流民就算再恨,又哪里敢再上前去送死?
便连石元也只敢领十数人将黄正达救走后跳河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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