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告别了北阴酆都大帝回到仙客来客栈时,天色已将将微明。含黛受伤极重,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重明说,她伤及元神,已是大限将至。
我借口受伤,躲在房中酣睡,无论谁来敲门一概不管。
昏昏沉沉中,重明戏谑的声音响起,“阿颜,不要再装睡了,我知道你没有睡着。”我闭着眼睛没有理他,想着重明这厮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回头必定要在萧南跟前告上一状。半晌,房内没有任何声响,我以为重明一定是耐不住性子走了,耳边却传来他略显落寞的声音。“阿颜,我俩一起长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
我的心猛的一沉,东方鬼界里那个不愿面对的问题又在脑中晃了几晃。真是避无可避,一时里,脑仁隐隐发疼,我翻了个身一骨碌爬起来,丢了个枕头砸在重明的脑袋上。道,“重明,你干嘛又来打扰我睡觉?萧南难道没教过你吗,私闯女子的闺房是不礼貌的。”
重明愣了一下,我猜他可能是被我砸蒙了,这一枕头将力气全使了出去。蚕沙填充的枕头从重明的脑袋上滚落在地上,发出一道声响。我看着他,难得有几分愧疚,诺诺问,“重明,你、你不会被我砸傻了吧!”
重明茫然回神问我,“阿颜,什么味道?”
我不料他有此一问,吸了吸鼻子,有些莫名其妙,“味道?什么味道?”
重明将枕头捡起来,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立时呕了一声。表情颇有几分大惊失色,“阿颜,这枕头里装了什么?一股子怪味,难闻死了。”
我莫名其妙道,“哪有怪味,你那是什么鼻子?”顿了顿,又揶揄道,“重明,你不是自诩医术超群么,怎么连蚕沙的味道都闻不出来?”
重明后退了一步,一脸嫌恶,“阿颜,你枕着那虫子的粪便睡觉,竟然能睡的着?”
我闻言翻了个白眼给他,“什么时候你也学萧南得了那个洁癖症?”话说着,将枕头拿在手里闻了一闻,“不要说得那么粗鲁,蚕沙是安神的好不好!若是入药的话,还可以治风寒感冒,拿来做枕头哪里不好了?再说了,这明明是青草的味道。”
重明倒了一杯冷茶灌了几口,倚在桌子前,“你留着自己闻吧,我是无福消受。”
这会,天光已然大亮,午后慵懒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温暖而明亮。
我一时没有说话,顿了顿,问他,“无恙呢?”
重明道,“去栖霞山了,看看那里有没有桀魔去向的线索?”
一时无话。我又问道,“含黛呢?怎么样了。”
重明道,“那条巴蛇么?”
我点头。
“还在昏迷。”说完,重明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还有没有要问的?”
“没,没了。”我在脑袋里认真思索了一下,回答他。
重明看着我笑了笑,笑声里是他一贯漫不经心的味道。他说,“阿颜,你从小就是这个性子,遇到事情便总是喜欢憋在心里,默不吭声。有时候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你的心思太重,还是你根本就没把事情放在心上?”
我抬头看他,阳光在重明的身后打下一片金色的光晕。
一时寂静无声。
我拂了拂鬓发散乱的头发,良久才开口道,“重明,你说,我为什么能破了天机幻境?”
重明没有回答我,只一双重瞳的眸子愈发深沉。
“东方鬼界里,我怎么能跌到桀魔的结界里去?那个结界连你们都进不去,可是,只有我……”说到这里,声音有点干涩,我忍不住有些发抖,“重明,你说,那个万魂血咒是怎么破的?我……”
“阿颜。”重明截断了我的话,眸色愈发深沉,似是一团化不开的墨水。
我顿了顿稳住心神,有些事情说出来便不再那么可怕。我看着他,“所以,重明,你是想让我把这些话说出来吗?可是,你看你也并不能为我解惑,不是吗?”
重明一时无言,良久才道,“不,阿颜,我只是不想你总是压抑自己。有些话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要好,不是吗?”
“也许。”我推开门,无恙正倚在门口,狭长的眼睛望过来,幽深难测。我脑袋一抽,便问道,“无恙神君,你这是在听壁角的节奏么?”
重明一把拍在我的额头上,斥道,“胡说八道。”可是,他话虽这么说,一双眼睛却有了笑意。
三日后,含黛从昏迷中醒来。她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云哥哥。”
我和无恙互相对视了一下,没有说话。
重明愣了一愣,道,“虽说你堕入魔道为虎作伥,但是念你及早回头,大帝方才赦你一死,但你元神受伤极重,恐死劫难逃。”
含黛垂目,良久幽幽道,“我罪孽深重,只求在死前见他一面。”顿了顿,她看着无恙,道,“神君,你还记得答应我的事吧?”
“当然。”无恙手指一动,昆仑仙草发出一道淡淡的金光,赫然出现在手中。他道,“答应你的事,我自会做到。只是,如今,你确定要用它来救刘云吗?”
含黛目光如水,颊边泛起一抹好看的红晕,抿着嘴角笑了笑。一头青丝从肩头逶迤垂落下来,肤白胜雪,唇色嫣红。端端的是美人一笑,倾国倾城。
只是纵是情深,怎奈缘浅?
当夜,月上中天,三人一行出现在那处矮房,重明留在客栈补眠。
“我愿意放弃永世的轮回,永堕地狱,来为她偿还犯下的罪孽。你说,我这样算是爱她吗?”我想起书生说过的话,心中一时有些惆怅。
我看着含黛,道,“你若是一旦用昆仑仙草篡改了刘云的命格,必将加重你的罪孽。如今你已将重入轮回,而刘云怕是也撑不了几日,来生说不定还有些缘分?”
含黛一头青丝垂在胸前,神色间竟显出几分温柔而沉静的意味来。她幽幽笑了笑,“来生?可是来生我怕是已不记得这些了,而云哥哥,他还会像今生这般爱我吗?”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刘云踉跄出来捂着胸口猛咳了几声,双目望过来似有所感,“含黛,是你么?”
我道,“或许会的。刘云曾说过,他愿意放弃永世的轮回,永堕地狱,为你偿还犯下的罪孽。”
含黛怔了怔,目光望着面色苍白的书生,秋水一般的眸子柔情似海。她说,“你知道吗?我五百岁化形历劫的时候,他曾救我一命,那时我便想着此生一定要来寻他。此番我不过是还了他的恩情,原是天经地义。今生已尽,我只愿他从此安好,再无所求。”
她说完,纵身从云头上落下,立在刘云的身后,“云哥哥。”
我怔了怔,问身旁默不做声的无恙,“你说,她为何一定要救刘云,共赴黄泉轮回转世,兴许还能再续前缘,不是吗?”
无恙沉吟了片刻,说,“含黛已入魔,若是有来生,也必将历尽尘世千般磨难,万般苦楚。”
“原来,她是怕来生连累刘云受苦。”良久,我怅然叹了一声。
夜空很美,星河璀璨,洒下一大片高洁华美的星光。
面色苍白的书生转过了身,疏淡的眉目有了一丝颜色,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笑容。他说,“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今生要等不到你了。”
冰凉的夜风拂过,含黛静静看他,莹莹水眸淌下两行泪来。
刘云抱住她,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嗓音温暖,“好了,别哭,这不是回来了么?”
昆仑仙草在含黛的手中泛着金光,含黛柔柔看她,“云哥哥,你看我找到治好你的药了。”
刘云皱了皱眉,苍白的面容又白了几分,他猛咳了几下,咳出一丝殷红的血。他神色间似有些疲惫,又似有些无奈,“我说过这病是治不好的,你却总是不信,活着便有那么好么?”
含黛神色间有些慌乱,嗫嚅道,“……不,活着总归是好的,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刘云定定看她,目光里的深沉让人看不懂,“可是,你要走了,不是吗?”
含黛惊得怔在当场,“云哥哥……”
刘云双手拂过她泼墨的黑发,“如果你走了,这世间留我一人,活着还那么好吗?”
含黛唇角动了动没有说话。良久,才点了点头,星光洒在她如水的眸子里,灿烂而执着。“是的,活着总归是好的,你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我在云头上怅然叹了一声,“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无恙笑了笑,我侧脸看过去,他狭长的眼睛里幽深一片,却是一丝星光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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