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过去,人们依旧爱在“纸”上写下他们想说的话。
故而,“纸”扮演着一个永不作声、静看世情的旁观者。
它一直都是静静地任人在其身上勾划不同的字和画,从无怨言。
它淡看人间亲疏书信中的嘘寒问暖。
它冷瞥才子佳人互相交换的甜言蜜语。
它无视读书人写下的满腹诗书经纶。
纸,永远都是一派守正不阿,讳莫如深……
也许只因对纸而言,众生所谓的世态炎凉、恩仇功过、情情义义、青红皂白,全是过眼柳烟,没有永恒这一回事。
不单世事如斯,就是那些在纸上书写的世人,他们的生命也如风中之烛,随时熄灭、死去,甚或在纸并未发黄、腐朽之前。
一切的人和事,尽属昙花一现,根本不值一提,也不值得经为这些人和事发出一声叹息……
因此,纸永远都只是不停的看……
就像此刻,它正又平静地看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在它的身上写着一些心事。
女孩似乎所识的字不多,故写得甚为吃力,但她仍努力的写。
一阵清风掠过,轻轻把女孩笔下的纸吹得飒飒作响,似是纸的叹息。
纸,它终于也无法再冷眼旁观?它终于也要为所见的而感慨?
是为了女孩所写的心事?
抑是因为女孩除了写下心事,还写下了另一个人的故事?
一个传奇?
静心细想,服侍钱少爷已有一段日子;杨少爷与住温加入金甲军亦已有一年了。
我与杨少爷时会碰面,有时候,还会为他弄顿晚饭。
杨少爷为人很好,他对所有人都没架子,公平看待,且还会帮一些年事稍高或身体茬弱的婢仆干活,甚得人心。
帮主也曾多番劝告杨少爷不要如斯纾尊降贵,免失金甲军第三弟子之身份。但杨少爷照做不误;毕竟此等小事无伤大雅,帮主在屡劝无效下也就放弃了。
然而在大事之上,二人的冲突很大。
怎么说呢?可以这样说,帮主并没有错收杨少爷为徒,但其实确是错收徒儿。杨少爷练武的资质,相信绝不亚于钱少爷。据闻钱少爷仅花了三个月便学全了帮主的金钱掌,杨少爷毫不逊色,他也是仅花三个月,黑云密布腿法法便大有所成。
听说有一回帮主于授腿之时,曾一下子连环踢出十腿,出腿之快可说举世沙陀;但杨少爷甫一出腿更教帮主乍舌,他竟连环踢出七腿!虽然还有三腿之差,但其小小年纪便有此佳绩,实是难得奇才,故帮主的眼光可说异常独到。
不过金甲军人尽皆知,帮主收徒目的只为助其南征北讨。既然杨少爷于短短时日已学有所成,出征之事势所难免,于是问题来了。
杨少爷不允,宁死不允!
虽然不太了解他的理由,但我从杨少爷平素那种乐于助人、一片红心的行径可以推断,他绝不是那种为巩固地位而南征北讨的人,他绝不愿任何人受到伤害。
帮主与杨少爷已僵持很久,此事务须解决,杨少爷的脸亦一天比一天忧悒,我知道他除了为此事忧心,也为了与他一起加入金甲军的住温……
因为住温也一天一天可怜。
还记得一年之前,住温不小心把水溅到帮主脸上,幸而得杨少爷替其跪地求饶。死罪虽免,活罪难饶;住温其后除要敬茶,还须于马槽中负责喂马及替马匹清洗的粗活,很脏……
幸而住温生性豁达,未致终日愁眉苦脸,但亦时会郁郁寡欢,心事重重似的。有些时候,若我在厨中与他碰头,也会对他开解一下,他总会破愁为笑。不过我知道那些笑容是强装出来的。他不想我把他不开心的事告诉杨少爷,免他挂心,唉……
让少爷其实也很照顾住温,或许他也认为帮主要南苗剑首之子充当贱役实在是很过分的一回事吧?可惜住温毫不领情,许多时他刚见让少爷便即跑开了,金甲军之中,他似乎只愿意接受杨少爷的好意,其他的一概不受。看来他俩真的是对很要好的朋友。
杨少爷、让少爷、住温,我与他们相处日久,对于三人性格,总算薄有认识;但有一个人,我与他见面的机会更多,却始终摸不透他的心!
钱少爷……
日子过去,钱少爷仍是漠然如故,不苟言笑,极少说话,谁都不知他心底里想些什么。
只知他的战绩日趋彪柄
,甚至已凌驾于让少爷之上。他,似乎已成为帮主重用的战斗工具。
然而,钱少爷真的甘愿做战斗工具?
真的对一切麻木?
不!我不相信!我从没有忘记初遇钱少爷的那一夜,他的悲伤绝对是真实的,否则后来他便不会把我从侍婢主管手中救回来了。
可是,钱少爷,你成为金甲军众艳羡妒忌的对象,你成为帮主座下战无不胜的工具,当中可有半分难言的苦衷?冤屈?
若然没有,那为何在你冷得发光的眼睛中,偶尔也会闪过一丝无奈、忧伤?
是否,在你静如渊岳的面孔背后……
也曾有过一段感人肺腑的过去?
也曾藏着一滴不可告人的眼泪?
钱少爷……
你的故乡到底在哪?
你的家又在何方?
你可曾思念过你的家人?
你可曾在暗里流过半滴眼泪?
钱少爷……
花贱真的很想知道,究竟什么事才会叫你的心轻轻震荡?抑或,你始终还是对一切无动于衷,继续延续你冷冷的一生……
如柳飘渺的传奇?
就在花贱写下这个谜样传奇的同时,钱柳正干着一件她绝对不会明白的事。他手中的刀,正向一个人的脖子劈去!
这个人已被囚在天牢很久,他在这个黑暗污秽的空间不见天日地活了多年,怎会惹来钱柳的一刀?
然而,刀很伤心,握刀的人也真的很伤心!
这一刀,早应在四年多前便向其劈下,却一直延误至今,只因当年钱柳并没有足够的实力。
今日,他终于也有足够的实力去延续这未了的一刀,可是始终还是未能劈下。就在刀锋甫抵那人脖子刹那,刀,陡然顿止了。
黑暗之中,那人可以感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锋是如此的狠,狠得像是眼前钱柳的那颗心。
“呀……”他又绝望地吐出一声垂死的惊惧。
钱柳收刀,盖因他在黑暗中发现了一件事。
这个人为何不说话、不求饶?为何仅是惊惧大叫?
他徐徐取出火摺子点燃壁上油灯,当室内一亮之际,才恍然大悟。
黯弱的灯光下,他从这个人张开的嘴巴中,一眼便看出他的舌头已被挑去,难怪他迄今只是“呀呀”而叫。
可是,最触目惊心的还是他的身体!
定睛一看,赫见他的四肢竟全被削去,整个身体由于再难稳站,被逼倚在墙角,而粪秽则泻满他残旧不堪的衣衫。而更有无数蛆虫在他腐烂的创口蠕动,简直让人作哎……
饶是钱柳处变不惊,见此情景亦不禁面色一片惨白。
太残忍了!
这就是对黄巢失去利用价值的下场?
还是皇天终于有眼,对凶残成性者作出应得的惩罚?
眼前这个手脚尽失的人,正是当年参与屠杀白家庄的其中一名凶手━━
蝙蝠!
他终于找到了他!
蝙蝠仍在不住地惊叫,他虽双目失明,但双耳甚至为敏锐,适才钱柳进来时曾问了一句“真的是你”,他立即便知道他是当年于他刀下幸存的白家幼子━━白柳!
他没有遗忘他,他也没有遗忘那晚他小手紧握的短刀。那柄刀不单注满了这孩子无限伤心与悲愤,也当场杀掉了蝙蝠的二弟━━赤鼠!
而这伤心一刀,已架在蝙蝠脖子之上。
蝙蝠知道,当日他斩掉白居易的头,今日此子亦必会斩下他的头。他已尽失四肢,他的头,已是钱柳唯一可斩的东西。
然而他连逃走的能力,呼救的舌头也没有,他仅能“呀呀”惊叫。
钱柳只是怔怔的看着蝙蝠这个模样,手中的刀并没再动。
中国人不知为何,永远都在残害同根所生的手足,历朝因变乱带来的伤亡已是数不胜数。当中更还有些人挖空心思,精心设计了许多不同酷刑,专用以对付异已。
譬如,有把人肉逐片逐片削下的凌迟处死,有五马分尸、宫刑、环首、剥皮……
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想象可及的一定会有,想象不及的亦准会有。种种酷刑,令人一望即不寒而栗,宁愿自行撞死,痛痛快快死个干净俐落还会好受一些。
正如此刻蝙蝠,已是废人一个,给丢在这黑暗角落中,由他自生自灭、慢慢腐烂,甚至任蛆虫在他身上、心上蛀出一个个小洞,那种浑身布满千虫万蚓的感觉,令人听来亦毛骨悚然。
可想而知,黄巢对门下如何残忍、严厉!
蝙蝠办事不力,兼且全身武功被黑衣叔叔所废,对黄巢已完全失去利用价值。其实大可把他革职便一了百了,却要将其如斯惨无人道的重罚,到底为了何故?
是为了枭雄者心中一股无法满足、稳操生杀大权的权力欲!
纵使蝙蝠是钱柳恨得切齿的仇人,然而眼见他如今境况甚虞,钱柳亦不禁为施刑者那种极尽残忍的手段而涌起一丝寒意;他忽然发觉,倘若有天自己复仇失败,他的下场,相信会比蝙蝠更为惨淡。
刀,此刻就握在钱柳的手中。
只是钱柳运劲一割,蝙蝠势必人头落地,他与他的一切纠葛、仇恨亦即告一段落,他为等候今天,含辛茹苦把小命偷生至十四,可是这一刀……
为何钱柳仍不下手?
蝙蝠的叫嚷声亦逐渐遏止,或许他自己私下也倏想通了,如今自身处境比死更为难受,倒不如干脆一死。
他已受到太多太残酷的报应,能够死在白家幼子刀下,总算“功德圆满”,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时光仿佛就在此刻凝住。
钱柳在想着应否动手,蝙蝠却在等他动手。
冷汗流遍了二人一额一脸,连衣角亦沾满了汗。
就在二人相对之际,数十条蛆虫从蝙蝠的身止,沿着刀锋,一直向钱柳的手上爬去。
钱柳终于忍无可忍,他,出刀!
“铮”的一声,狠狠划破了满室沉默。
刀,并没有割破蝙蝠的咽喉,却重重戳进其额上的墙壁,直没至柄!
这一刀,钱柳终究无法下手!
他实在无法杀一个手无寸铁……不!应该说,无手无脚无舌的人!
蝙蝠一怔,他没料到这个孩子竟会放过他,他急忙又再“呀呀”的呼叫。
可是这次的叫声却并非出于惊惧,而是一声无助的哀求。
实在是太痛苦了!若要如此腐烂下去,倒不如痛快地死吧!
然而钱柳的脸色又回复一片漠然,但听他平静的道∶
“我不杀你,我只想忘记你,永远,永远……”
他说着推门而出但仍回首瞥了蝙蝠一眼,罕有地苦苦一笑,道∶
“上天会给你应得的报应,就如矢志报仇,将来亦会给我应得的报应一样。”他终于毅然转身而去。
钱柳为了复仇,也曾一刀斫下白烈的头,也曾被逼为黄巢南征北讨。虽说攻陷的大寨小帮大都十恶不赦,更非其自愿,但经其手所伤害的人实在很多。
毕竟天网恢恢……
蝙蝠犹在杀猪哀嚎,也许若他知道只因自己当年一时辣手灭绝白家,而把这个孩子变为满手罪孽的魔鬼,他便会明白自己此际身受的苦,绝对是━━
罪有应得!
惊世少年下八问谁领风骚
秋去冬临,寒夜如冰似雪。
金甲军位于天山之巅,它的寒夜,比方圆百里内任何一个地方的寒夜更寒。
也许,真正的冰雪不久便要降临了。
这是杨行密与住温在金甲军的第二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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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温在马槽外生了一堆火,一面煮着一锅加上些微肉碎的稀粥,一面就火取暖。
夜愈深愈寒,他身上仅披一袭单薄衣衫,冷得牙根打颤,唯有拼命搓着自己那双小手掌儿,频频向掌心呼气,自言自语:“啊,真冷!今年…可比去年…冷上许多呢…”
终于也难抵受,逼于无奈揪起那锅未成气候的粥,急步跑往马槽畔的小庐内。
那是他栖身之所。
小庐异常狭隘,仅可容下一张小几和一张炕床。住温连忙以火摺子点燃炕下的枯枝,再一股脑儿跳往炕上,才乍觉暖和不少。
可是小庐本和马槽一样只以木搭成,而且比马槽的木条排得更疏。这里一条数寸阔的空隙,那边另有一条。北风又吹得如此起劲,“眉飞色舞”地从四方八面乘机渗入,住温只好抓着一堆干草在瑟缩。
啊,真是人不如马呢!
马槽那边虽是以木搭成,但搭得密不透杨,惟恐马儿冷坏了。马儿马儿,你比我住温更矜贵呢!
住温想到这里,又不由自主地从怀中取出一封发黄的信。
这封信是他爹临危放进他怀内的,信的表面涂满一层厚厚的蜡,住温与杨行密一起堕进江中后,仍能幸保信不损不湿,显见住帅早已预备有此一着。
这封信除关乎住家与千佛洞内那头异兽的渊源外,还记下了住家的落雁剑法。
住帅曾叮嘱住温必须要到十五岁时才可折阅此信,这点住温倒很明白,因为落雁剑法并不太适宜小孩习练,勉强为之只会走火入魔,故住温迄今仍未拆阅此信,皆因此信一拆,无论如何亦是百害而无一利。
他亦很想返回千佛洞,瞧瞧能否找回父亲的遗体。
若找不着的话,好歹也为老父立个墓碑,这何尝不是杨行密日夕想做的事?可惜无论他如何向黄巢请求,黄巢还是一口拒绝,除非…
杨行密答充助他去打铁桶江山!
这个条件实令杨行密感到异常为难,此事终于一拖再拖,两个孩子自加入金甲军后便从未获准踏出金甲军半步,俨如囚犯一般。
住温盛了一碗稀粥,轻轻呷了一口,只觉十分满足。
因为今晚这锅粥不单热气腾腾,且还比平素所煮的粥多添了少许肉碎。这些肉碎,是花贱偷偷从厨中拿给住温的。其实,许多时候,杨行密也会在黄巢不注意时如此做。
花贱虽是服侍钱柳的,但亦时会顾及杨行密,当然不忘住温。
住温心想,花贱的心肠倒好!
不过她跟随的钱柳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下数十次,每当住温碰上钱柳时,钱柳总是木无表情,也没有看住温一眼,直行直过,住温的小心灵总受到很深的伤害……
嘿!他不望我,也许在他眼中,我根本就不存在,也许他在看轻我…
其实钱柳又何尝认真地注意金甲军其他人了?只是由于住温心内那股自然而生的自卑感,便心想钱柳在看轻他沦为贱役。
正因如此,尽管目前自身处境堪怜,住温还是坚决留于金甲军,一来因为无家可归,二来,固然是为了等待吐气扬眉的一天,届时他必会给所有看轻他的人还以颜色,包括钱柳。
然而想来想去,毕竟仍属痴想,他年纪实在太少。
粥已渐冷,住温连忙再添了一碗稀粥,“骨碌骨碌”地往嘴里灌,企图争取粥水的最后余温;可惜这碗粥并未为他带来丝毫温饱的感觉,他随即又想再添一碗,才发觉锅已见底。
啊,住温住温,你人这么小,胃却这样大,真不争气呢!
如今还仅是一夜之始,却已不得温饱,简直不敢想象如何可以熬过此漫漫寒夜。
住温又冷得抓着干草,瑟缩于炕上一角,小小无依的生命,正自不知所措,倏地,小庐的门给吹开了。
吹进来的当然是杨,可是却并非凛冽北杨,而是另一股温和的风——杨行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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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温的嘴巴张得很大,大得可以一口吞掉一个馒头。他很惊讶,非只因为杨行密乍现,而是为杨行密背上掮着的那个粗布袋子。
这个特大的袋子,内是像是藏着很多东西。
住温未及把惊讶的嘴阖上,杨行密已把袋子打开,一边从中掏出一些东西,一边徐徐道:“今年的冬天比去年冷上许多,或许还会下雪。温!看看我给你带来什么!”
住温依旧呆呆的坐在炕上,杨行密已在如数家珍般细数:“这袭棉袄,领子缝上貂皮,很暖的…这些被褥全是真丝缝造,内夹厚重兽毛,下雪也不用怕了…”
“杨…”住温瞿然低叫,面露惧色道:“你快把这些拿走吧!黄巢并不喜欢你照顾我,若给他知道你给我这些,他一定会大发雷霆,责备你的!”
杨行密但听住温竟为怕见自己会被责备而如此慌张,这才看着住温,浅浅一笑,道:“温,你以为他真的会抽空来叁顾草庐,看看你是否在丰衣足食?别傻!他正为帮务忙个不了。”
住温给其一说,小脸一红,却似乎仍在犹豫。
杨行密忽地从袋中取出一包以布裹着的东西,他把布缓缓解开,瑞把当中的东西递给住温,问:“瞧!这是什么?”
住温一看之下,肚子立时咕咕作响,他喜极忘形地嚷道:“啊,是烤鸡!”
天下孩子大都只爱两件事——吃和玩。玩,对于每天皆要料理马匹与敬茶的住温来说,已是绝不可能的了。然而吃,却是必需,特别在这个饥寒交逼的时候。
。
他毫不考虑便接过这只烧得酥香无比的大肥鸡,且还撕下那条肥美的鸡腿,大口大口的啮吃起来。
“哇!很美味呢!虽是一只寻常已极的鸡腿,住温已吃得如斯津津有味,还一边吃一边惊叹,杨行密瞧着他那副狼吞虎咽的可怜样子,不期然涌起无限惋惜。人,在不得温饱之时,尊严便如一面堕地的镜子般四分五裂,谁还有能力保留半分自尊?毕竟,住温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应在双亲护荫之下快乐地成长,绝不该受到如此苛待。住温大吃大喝之余,竟见杨行密把庆褥搬往炕上,奇道:”杨,你在干什么?“
杨行密温言道:“我想把床褥铺在炕上,这样会暖和一点。”
住温道:“不用劳烦你!待会让我自己来好了。”
杨行密回首,摇了摇头道:“不,因为今晚我也会睡在这里。”
住温一怔,连忙道:“这…怎么行?这里又脏又臭又冷…”
是的!马槽畔的小庐怎会不脏?不但脏,而且终年都带着一股令人难受的异味。
但杨行密看来甚为坚决,他不让住温说下去,先自叫止他:“温…”
住温住口了,杨行密凝目看着他,道:“别忘记我俩曾是出生入死的朋友!这个冬天严寒无比,绝不容易捱过。我决不能让你独自一个在这时瑟缩发抖,我已决定今后都在这里睡。若要发抖,我俩也必须一起抖!”
“杨…”住温一时语塞。
他为他所做的一切,他是否该对他说些什么?
可是,此时他只觉——欲说已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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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黑如一滩泼泻了的墨,已是叁更。
住温还是光睁着眼躺在炕上,看着睡在自己身畔的杨行密,久久不能成眠。
小庐之内确实寒冷得很,杨行密带来的被褥虽则很厚,但二人共用一被,杨行密于沉睡中亦不免蜷缩着身子。
住温瞧见如此,更是不妒忍,连忙把自己那边的被子也给他盖了,心想:“杨,你本应睡在杨柳阁中的高床暖枕,为何还要与我住温一起挤在此又脏又臭的地方捱冷啊?”
锦上添花大有人在。
雪中送炭又有几人?
难得在如斯落泊之时,还有一个杨行密…
想到这里,住温双目不禁湿起来。
就在此时,杨行密蓦然擦了擦眼睛,半张睡眼,惺松问:“温,你…还没有睡?怎么不盖被子?”
说着旋即为住温盖被子,住温急忙伸手欲拭掉眼角的泪光,不想给杨行密瞧见,免他操心,但杨行密还是发现了,他问:“怎么?温,你有心事?”
住温支吾:“不…没…没什么!”
杨行密柔声道:“温,别想得太多…”
住温听其如此一说,一时感触,忍不住呜咽着道:“杨,我…今生真苦。”
啊,还只得九岁,便要叹命苦,还有一大段漫长的路要走呢!
杨行密见其如斯凄戚,安慰他道:“温,即使今生不好,我们还是要努力活下去,安守自己的本分,希望来生活得好过一点,是不是?”
是吧?住温暗想?
杨,那你又知道来生实在太遥远、难卜…
假如,来生又复如此痛苦的话,那将如何是好?
前路实在过于漫长,难道真的终生皆要敬茶喂马,坐以待毙?
不!最重要的还是必须掌握明天!
谁甘于在这浩瀚人海中就此湮灭?
幸好还有明天。
这一夜虽令人难眠,住温最后还是睡着了。
然而第二天一大清早,却响起一阵急速的拍门声。
杨行密与住温齐齐给这阵拍门声惊醒过来,二人面面相觑。
杨行密眉头轻皱,道:“难道是给黄巢发现我留在这里?”
住温道:“不会吧?待我先看看究竟是谁。”
说罢下床启门,只见门开处,一个女孩子站在门外。
是花贱!
住温花不禁吁了口气,幸好敲门的是花贱,她绝不会泄露此事。
但住温还是一愣,花贱这么早来找他干啥?
此时花贱亦在门外瞧见了炕上的杨行密,登时喜上眉稍,雀跃道:“杨少爷!你果然在这里!我猜得一点不错啊!”
杨行密奇道:“你…找我?”
花贱道:“不是我找你,是帮主找你啊!”
杨行密更奇,黄巢甚少这样早便要见他,问:“他?他找我干什么?”
花贱道:“帮主要你尽快去叁分教场见一个人。”
“谁?”
“沙陀城主——李克用!”
沙陀城并不是一个城。
沙陀城是一个帮,大帮。
沙陀城亦非举世沙陀,因为江湖中还有另一大帮——金甲军!
金甲军虽是近年崛起,但其总坛设于神州东北之泰山,极具天险之利,其分布于中原各地的分坛亦有叁百余个之多,可谓盛极一时,绝不让沙陀城独领风骚。
不过,沙陀城纵非沙陀,沙陀城主李克用的才智却当真举世沙陀。
沙陀城建帮极久,迄今已逾百余年,总坛更位于河南豫州,根基异常深远。而且传至李克用这一代,沙陀城的势力更加突飞猛进,由原来的百余分坛拓展至现在的叁百多个。
观其发展之势虽不及金甲军般快,可是已令江湖人瞠目乍舌,足见李克用之个人才智及魄力,比诸黄巢,绝对不遑多让!
这样一代大帮,这样才智超群的一代霸主,到底会是一个怎样的人?
杨行密也很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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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行密赶至叁分教场的时候,尚让及塞诸葛早已到了,且还站于黄巢身畔,而钱柳则未见踪影。
他永远都喜欢在最后一刹现身。
只见黄巢稳坐场中龙椅之上,面色罕有地凝重,身后更站着叁百多名侍卫,把他严密拱护,似是如临大敌一般。
黄巢确是面对着他最大的敌人,一个也许可与他旗鼓相当的敌人!
杨行密但见一名汉子正面向黄巢挺腰危坐,一个年纪十叁的少年站于其侧,而这名汉子身后,竟亦有叁百多名侍卫,这批侍卫所披的并非金甲军般门下装束,显见并非金甲军众,仅是为保护主子而来,难怪黄巢如临大敌。
瞧真一点,这名汉子看来年约叁十五、六,一脸笑容,绝对没有黄巢那种飞扬跋扈,惟我独尊的枭雄气,反之气度异常从容,双目饱含智慧,于平凡中尽显其不平凡之处,杨行密不问便知,这个定是沙陀城主——李克用无疑!
在此之前,杨行密亦曾听闻黄巢欲与李克用一晤,以商讨结盟事宜,却没料到李克用居然会突然率领数百徒众而至。
两大枭雄本在紧张欲裂地对峙,此际乍见杨行密赶至,黄巢随即微微一笑,李克用也上下打量杨行密,捋须而笑道:“纯厚中隐含不屈之气,雄兄,这孩子定是你第叁弟子杨行密无疑。”
黄巢道:“正是小徒。”
李克用睛光一闪,道:“那真要恭喜黄帮主了,能够收得如此徒儿,并吞武林…
指日可待。“
他语带双关,话中有话,黄巢也是聪明绝顶之人,顿时心领神会,咧嘴笑道:“沙陀城主倒会说笑!中原武林浩瀚无涯,即使穷老夫毕生精力亦未必可将其一半吞掉,倒不如与城主结盟为友,我俩联手把整个武林瓜分如何?”
黄巢欲与沙陀城结成友帮,其实是想减少自己在武林中的阻碍,待金甲军势力再增长时才一举把沙陀城歼灭,故如今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否则换了平时,几曾见他如此和颜悦色?
可是李克用只沉沉应了一声:“哦?”
黄巢心知此刻并非商讨结盟之适当时机,连忙道:“此事暂且按下不谈。沙陀城主,老夫最近找得那位”酒中仙“为我酿了两酲绝顶好酒,,未知城主可有雅兴陪老夫喝杯水酒?”
李克用微微颔首:“人间佳酿,人人爱尝,小弟乐意奉陪。”
黄巢听罢遂头也不回便向身后那班徒众下令道:“来人!快把‘酒庐’那酲酒拿出来,还有,把住温也一起差为敬酒!”
众门下素来唯命是从,此语一出,立即便有人抢着去了。
李克用眉头轻蹙,问:“住温?可是南苗剑首之子?”
黄巢笑道:“不错。”
李克用不禁一怔!江湖中人尽皆知,黄巢早把淮西雄刀与南苗剑首之子纳于旗下,眼前的杨行密已变为新贵,却想不到住温竟要敬酒敬茶。
其实黄巢故意找住温来此敬酒,无非欲向李克用展示个人之无上权威,看!
连南苗剑首之子亦仅配给老夫敬酒,试问谁敢说宁死不屈?
一旁的杨行密、尚让固然亦明白黄巢这种心态,然而他俩也是爱莫能助,只得心中苦笑。
就在李克用怔忡之间,黄巢忽尔道:“素闻沙陀城主深好搜寻世上奇锋,老夫最近得一宝物唤作乾坤,可否替老夫鉴辨真假?”
李克用点头道:“黄帮主既然对小弟如此赏识,小弟定当尽力而为。”
黄巢向塞诸葛使个眼色,塞诸葛遂时笑着向李克用躬身一揖,双手奉上一柄古剑。
此剑外观虽古朴非常,但当李克用把剑从鞘中抽出时,却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赞叹:“好剑!剑锋左右两边分别以黑白两种奇铁溶铸而成,一黑一白,切合乾坤,包含阴阳之气,好一柄宝剑!”
黄巢淡淡道:“宝剑配豪士,城主既如此喜欢,老夫唯有忍痛割爱,以此剑作为我俩结为莫逆之礼,如何?”
李克用本在全神欣赏“乾坤”,骤闻此语,面色陡变,并把”乾坤“放在座前小几之上。黄巢问:”城主嫌此礼不够丰厚?”李克用摇首,道:“黄帮主厚意,小弟怎会嫌弃?只是世上难有莫逆之交,知已更是可遇塞诸葛,也许明天,我会视帮主为知已良朋…
”为何明天才会视帮主为知已?那即是说,今天——不!或许永远都不!李克用此语虽是婉拒与黄巢为友之言,但一旁的杨行密、尚让听罢,心中亦不免泛起一阵感慨。是的,知已可遇塞诸葛,江湖人大都耽于武艺与名利,知已二字更是毕生奢望。李克用这句话不愧为一句隽言智语,蕴含无限慧黠,发人深省,但听在黄巢耳内,却令其面色一沉。黄巢道:“沙陀城主,老夫一片诚意与你为友,难道真的没有半分转圜余地?”
众人眼见帮主的面色愈来愈青,皆心知两大帮主若一言不合的话,今后江湖势必掀起一番可怖的腥风血雨。
幸而就在此时,李克用续道:“也不是全无余地!只要金甲军能令我们沙陀城心服口服,结盟为友一事有何不可?”
哦,原来是存心挑衅,黄巢冷笑:“那如何才能令贵帮心服口服?”
李克用悠悠一笑:“江湖人的规矩,一切以武解决…”
他说着定睛看着黄巢,目如鹰隼,一字一字道:“问谁领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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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谁领风骚?
黄巢不加思索,张狂地应了一句:“好主意!”
接着刚想离座而起,李克用猝然又道:“雄兄且慢!以我俩身为一帮之尊,若贸然于帮众面前较量未免有失分寸。既然双方各有传人,倒不如让后辈们切磋切磋,雄兄意下如何?”
李克用此建议亦属得体合理,黄巢冷然颔首。
李克用遂指了指一直站于其身畔的那个少年,道:“我们沙陀城武学向来博大精深,这个乃犬儿沙陀鸣,自幼已潜心苦习沙陀武学其中一脉——降龙神腿,薄有小成,只要黄帮主任何一徒能接他叁腿,我沙陀城立即奉金甲军为盟兄!”
好狂妄!众人视线不约而同落在这个少年身上,但见他广额深目,一派骄狂之气,简直目中无人!
黄巢不期然斜斜一瞥尚让与杨行密,沉思半晌,终于对尚让道:“让儿,就由你来应战!”
尚让身为大师兄,由他应战亦无不妥,何况杨行密天资虽高,但自金甲军以来从未参与任何一战,实力始终成谜。
得闻师父下令,尚让遂上前向沙陀鸣拱手一揖,礼貌地道:“既然一战难免,沙陀少侠,请指教!”
谁知此时李克用却道:“慢着!犬儿每在与人比试之前,向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众人为之一愕,不知道这老狐狸还要耍些什么花样。
李克用道:“凡与犬儿比试的对手,都必要先试眼力!”
尚让一愣,回望黄巢,黄巢沉声道:“如何试法?”
李克用道:“很简单,就由犬儿踢出一腿,秦少侠必须说出究竟踢出哪一条腿,若连腿影也瞧不清楚的话,更遑论与犬儿比试,白白温费犬儿不少功力了。”
李克用愈说愈咄咄逼人,其子沙陀鸣的面孔更愈来愈盛气凌人,尚让素来厚道,亦难再忍,毅然道:“好!那便请沙陀少侠出腿吧!”
一直不语的沙陀鸣,此刻嘴角才微微向上一翘,一脸骄横,蓦地,腿影一动!
动!尚让只见到腿影在动,闪电消失!
沙陀鸣的双腿立在原地,仿佛他从未动过分毫!
好快的一腿!快得令人难以知道他动了哪一条腿!
想不到沙陀鸣年纪轻轻,腿法修为如此了得!
尚让的汗一直由他的额滑下他的脸,他呆立!
李克用狡狯地问:“怎么样?秦少侠可看清楚了?到底是哪一条腿!”
只得左右两个答案,只得一半机会,尚让心情恍如下注,鼓起一口气答:“是左腿!
”
黄巢随即眉头一皱,盖因无论独鸣腿功如何高强,以黄巢之顶级功力,早已瞧出端倪。
李克用乍闻此语,不禁仰天大笑起来:“哈哈!雄兄,连你大弟子也回答不了的问题,看来你座下并无弟子可以与犬儿一比啊!”
尚让登时一脸死灰,惭愧地回望黄巢,黄巢目光中反无责备之意,也许亦明白李克用此行是有备而来,目的是想重挫金甲军的威风。
就在李克用仰首大笑,沙陀鸣沾沾自喜之际,猝地,一个平静的声音道:“是心在动。”
简单直接的一个“心”字,立时令李克用父子变色,因为,这个正是真正的答案!
父子俩不禁朝说话的人一望,但见此人竟是——杨行密!
杨行密道:“沙陀少侠先踢出叁记右腿,再踢出四记左腿,一下子踢出七腿。”
李克用愈听愈是心惊,杨行密把沙陀鸣出腿路数如数家珍般描述,显见绝非取巧,而是真的对沙陀鸣的腿路了然于胸。
杨行密续道:“不过,沙陀少侠虽能一下子动了七腿,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他的——心先动!”
李克用听罢顿诧异当场,黄巢亦目露赞许之色。
不错!降龙神腿要诀确在于以心中战意御腿,若然战意不动便威力全无。
想不到杨行密竟可一眼便看透降龙神腿的要诀,李克用亦不由自主脱口轻赞:“答得好!杨少侠悟性与眼力之高,绝对有资格与犬儿一较高下,只不知你可有此等能耐可接下犬儿叁腿!”
说着陡然闪过一旁,还未言明开始比试,沙陀鸣已一言不发突抢先机,狠狠踢出了他的第一腿——降龙神腿之“见龙在田”!
降龙神腿,本是沙陀城始祖当年自易经卦象中领悟而创,故每招均蕴含天地阳刚之气,霸道无匹。
这一招“见龙在田”不单快,而且狠!杨行密本不欲与人争斗,但念及金甲军若不能与沙陀城结盟,势必再次掀起腥风血雨,因此亦不容怠慢,全力以赴!
只见他右腿遽动,闪电间迳使黄巢的黑云密布腿法法其中之——风卷楼残!
杨行密自得传黑云密布腿法法以来,今回还是首次以之与人较量。纵是如此,运腿仍不见生疏,反之腿风虎虎,直朝“见龙在田”憾去!
黑云密布腿法法实是黄巢半生绝学,就在“风卷楼残”与“见龙在田”短兵相接之际,杨行密腿影竟似围绕沙陀鸣腿影而上,直取其腔腹之位,沙陀鸣没料到他行招居然如此怪异,迅即撤腿收招。
这正是“风卷楼残”此招妙处,在于一个“卷”字诀,黄巢见之亦暗暗称赞。
一腿已过,双方扯成平手。沙陀鸣恼怒自己第一腿竟占不着上杨,忿然跃上半空,踢出降龙神腿其中一招——“龙战于野”这一招比适才一招更快更狠更辣,对付如此刚猛的腿招,杨行密心知必须以柔制刚,遂不慌不忙使出黑云密布腿法法之——风中劲草。
此招刚中带婉,正好能卸去“龙战于野”的狠辣劲力,但听“□啪”一声,腿影交加,二人又再打成平手,各自分开。
此时二人已斗至叁分教场入口边缘,边缘下是一列楼阶。沙陀鸣见连续两招皆给杨行密接下,心头恨意已达顶峰,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而且若第叁腿也给杨行密接下的话,那今日必有辱父命,于是不再细想,暴喝一声,身形纵上两丈之高,赫然催运十成功力,踢出降龙腿法所有招式中最霸道、利害的一式——“亢龙有悔”!
“亢龙有悔”一出,半空中的沙陀鸣仿佛揣换了个人,双目精光暴射,宛如神龙睁目,腿未至,气势已极度慑人。
澎湃绝伦的腿劲迎头压下,杨行密只感到给腿劲压得透不过气,此招之霸道凌厉,绝不能重旋“风中劲草”将其制住,亦绝对不宜硬拼!仓卒之间,杨行密遽使狂虎所传的的刁钻步法,身如旋风急转,竟飞快转出“亢龙有悔”腿劲范围叁丈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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