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俄复晨曦万里开
自日暮起,崇政殿内群臣争议不止,端王独坐于正座间,看着那一张张或激怒或惶恐的脸容,许久都不发一词。
巨型烛台上的蜡滴缓缓流下,金辉显耀的蟠龙绘饰亦渐渐融化,最终化为一堆烛油。
“臣以为北辽此次纵兵行凶实乃对本朝的挑衅,若是们还一再示弱退让,只怕他们非但不会有所收敛,还更会变本加厉。”一名年老的臣子抗词慷慨,神情痛切,“十六年前被他们强行划去的若干州县还未夺回,如今北辽野心不灭。臣恳请端王速速下令,迎头痛击那些北辽的游兵散将,也好一振朝威严!”
端王还未及开口,却又有鄙夷道:“依照范大的意思,是要趁着这次机会大肆攻打,并夺回以前丢失的土地了?可朝要是贸然出击,反而被北辽找到了开战的借口。国内如今兵力不足,大批厢军已被解散回乡务农,到时候真的掀起了大战,们又能有几成胜算?”
一时间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端王争执声中静坐不动,眼见两派越吵越烈,才开口道:“孤深知此乃要事,但越是重要,越是需得官家亲下定夺。今夜孤即派将此讯息传递给官家,想必他得知此事后更会加紧回京的行程。另外,命易州知府与通判各自安排马边境严防,不能再放一名北辽士兵侵入境内。还有后续之事,只待官家回来后再行决断。“
这折中之策使得两派臣子无法再起争论,加之有禁军指挥使进宫禀告,说是官家已返京的途中,众也只得听从端王安排,等着官家回京后再做决定。
众臣退出崇政殿后,烛火虽还彻明,夜色已经浓郁。
端王步出大殿,远风吹过,空旷的大殿前唯有沉沉阴影,如同无尽深海。身边内侍上前询问是否还要回王府休息,他见时辰已晚,便道:“今晚延义阁后休息一夜,不再回去了。”
内侍应声退后,随即吩咐其他黄门前去准备。端王缓缓步下台阶,才踏上坐辇,忽又道:“先别去延义阁,转道凝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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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和宫早已关闭了宫门,四下悄寂,唯有竹叶轻摇。九郎本书房,近旁的冯勉正催着他早些安歇,恰听得外面传来报讯之声,却是端王到访。
九郎略感意外,搁下手中书册起身站起。门外脚步声临近,光影交替间,一身锦衣的端王已踏入书房。
“五哥。”他扶着桌沿想要迎出,端王抬手道,“不必多礼,且坐下吧。也是因为入夜后不想再开宫门回去,所以才留宿于宫中,便想到过来看看。”
九郎这才落座,冯勉早就替端王备好了座椅,见他似是有事才专程过来,便躬身告辞退出了房间。
“去驿馆见了双澄,她现怎么样了?”端王见房中再无别,便直接问道。
“一路上劳累过度,又加上冒雨赶路,所以病倒床。”九郎微叹了一口气,“后来走的时候她还没完全醒,可只能先行离开。让元昌等她恢复精神后将她送回以前的那所宅子,乐坊内毕竟员众多,那间宅子地处僻静,倒是少经过。”
“她也是为了尽早赶回来见,所以才不顾自己……”端王又沉吟了一下,问道,“听说她山中小屋找到了一些东西,不知是否见到了?”
“已经带回来了。”九郎说着,便起身取过了书桌边的一个狭长木匣。“本想明日亲自送去府中的,没想到五哥竟先来了。”
他轻轻打开匣子,明利可鉴的枪尖映着烛光,泛出阵阵寒意。那底下,整整齐齐排放着五块空白无字的玄黑牌位。
端王不由一惊,“这就是她找到的东西?”
“正是。”
端王慢慢触摸着那枪尖,指间只觉寒气渗骨。“这些东西的来源可曾问到?”他沉声问道。
“双澄什么都不知道,只说是丁述的床后墙壁里找到的。”九郎凝视着匣子里的东西,声音亦有些低沉,“按照元昌的判断,这枪尖的打造工艺实非民间所能达到……”
端王将枪尖取出,手中掂了掂,“确实像是来自军中。”说话间,他又信手取过一叠信纸,手腕一转,枪尖轻轻划过纸面。一瞬间,素白的信纸便一一碎落了书桌上。
九郎看着满桌信纸碎片,沉默一阵,道:“只怕寻常士卒所用的武器不会有这般锋利。可惜对刀枪之类并不通晓,五哥或许会熟悉一些。”
“虽练过枪法,但对于锻造也不甚清楚。”他又细细审视,见尖端周围有五道凹陷,如散丝般贯穿枪尖,不由道,“像这样的铸造技艺倒是特别,说不定问问朝中熟悉军械的便能说出一二。”
九郎也注意到了那枪尖上的五道凹槽,听他这样说了,便道:“也有此想法,但又担心如果这枪尖确实可查出来源,那五哥所问之岂不是也要产生怀疑?”
端王沉吟一番,道:“这尽管放心,不会贸然找不熟悉的打探内情。”说罢,他将枪尖重又放回桌上,望着那五块牌位出神。
九郎因想及傍晚听说的事情,便问道:“易州那边的争端打算如何处理?”
端王回过神来,长长叹了一声,起身走到窗前。
“那些大臣们各有见解,有说北辽是借机寻衅,必须施以重击才能压下他们的嚣张气焰,也有说边境事端非同寻常,不可轻举妄动以免造成大祸……总之是争论不休,互不相让。然而爹爹不京中,并无权利决断这样的事情,只能先下令易州知府与通判加强防备,若有北辽士兵再来侵犯,便将他们驱逐。”
九郎不由抬头道:“五哥应该知道,河北经略正是嬢嬢的娘家兄弟……边境一带的军务皆由他统领,手下能不少,这次竟按兵不动,倒也是出奇。”他停顿了一下,又谨慎问道,“钱桦的事后来是如何解决的?嬢嬢竟没再过问么?”
端王望了他一眼,负手走到门边,确定外面没之后,才低声道:“几天后他的尸体汴河中浮起,汴梁府尹派通报给太后,说是钱桦外出时遭遇无赖抢劫,被砍之后又掉进了汴河。嬢嬢哭了一场,叫安葬了钱桦,此事再没提起。”
虽然钱桦以前对九郎甚是不敬,但听到他最终落得如此下场,九郎心中还是有些沉重。
“嬢嬢难道没再找问话?”他抬头看着端王,觉得此事就这样了结似乎太过轻易。
“自然也问了几句。”端王走回他近前,淡然道,“都知道钱桦必定是被嬢嬢派暗杀灭口,她才是最不希望再追查此事的,但碍于情面,身边的内侍莫名死宫外,她必定也得过问一番,否则岂不是令怀疑。”
“只是还有一些担心……”九郎犹豫了一下,又道,“白光寺的若真是怀思太子,那劫走的他的究竟是谁?嬢嬢虽命杀了钱桦,可她会不会觉得这件事是们所为?”
端王想起后来嬢嬢叫他去问话时的神色,确实目光阴沉,就像是恨不能凿穿他的胸口,看看他的心中到底藏了什么。
但他还是平静地笑了笑,“无凭无据的,就算嬢嬢有所怀疑也没法去查,何况确实不是们做的事,又担心什么?”
九郎心中其实隐隐不安,之前所说的镇守边境的河北经略正是嬢嬢的兄弟。此向来骁勇善战,这一次却强压易州知府不准出击,不知道是不是与近来这些复杂的争斗有关联……
然而这些话又不能直说,思索之下,忽又想到之前汴梁骚乱之事,因问及是否已经查实背后主谋。
端王从容道:“元昌出去的第二天,另一位指挥使亦带赶往北方。那个偷偷溜走的已被们掌控,只不过他上面还有主使。”
“难道真是二哥?”九郎一怔。
端王却没直接回答,只道:“等爹爹回来自会清楚。”
他正待追问,端王已告辞说要离去,同时指了指桌上的东西,“这些是现就带走?”
“这样也好,免得送出宫的时候再有麻烦。”九郎说着,便将匣子交予了端王。端王握着那匣子,微微一笑:“会找查证,一有消息便来通知于。”
“有劳五哥。”九郎推开窗子,外面月色清寒,满院沉静。远处有笼着双袖站长廊下,看身形似是冯勉。
九郎还未开口,冯勉已望到了这边,远远地小跑过来,隔着花丛问道:“九哥可有吩咐?”
“五哥要回延义阁了,门前乘辇可曾等着?”
“都外面等着呢。”冯勉朝着长廊那端扬了扬手,侍从们随即赶来。端王与九郎作别,将木匣藏宽袖间出了书房,九郎则后送别。
将端王送出凝和宫后,九郎返回书房。冯勉见到桌上的碎纸,不由怔了怔,“九哥这是干什么了?难道是心中不快?”
九郎随手将碎纸扔到一边,“不是,莫要瞎想。”
冯勉这才露出笑容,将那些碎纸归一处,整整齐齐笼手中,“不是就好,奴婢替您扔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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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白天下过了一场绵绵长雨的关系,这一夜又是寒凉入骨。
双澄已被送回了城北的小院。她独自睡房间中,望着窗外不断晃动的阴影,想到驿馆内见到的九郎,恍惚中竟怀疑自己是否做了一场梦。
可是他确实曾抱着她静静地睡床上,他的呼吸清晰可感,温柔而又轻浅,直至现似乎还耳畔。
双澄黑暗中从枕下摸出那个飞燕荷包,以手指沿着上面高低不平的刺绣轮廓画了几遍,随后才又将它压底下,恹恹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身子还有些虚弱,迷迷糊糊地将睡未睡之际,却听到外面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
她愣了愣,这宅子里除了她以外,就还剩先前安排留这儿的使女蕙儿。可这夜黑风高的,蕙儿难道去了院中?
双澄敛眉又屏息倾听一番,此时院中却只有风声穿叶,再无别的动静。
……大概是自己太累了吧?
她这样想着,重新合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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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风声时高时低,萧萧然竟似深秋,直至天明时分,这风势才算渐渐减小。朝阳缓缓升起,华光穿透薄薄云间,遍洒了宁静肃穆的皇城。
宣德楼上银甲长戟的禁卫列成两排,纹丝不动地伫立于晨曦之中。号角声浑厚幽远,朱漆金环的城门缓缓而开,从大内赶来的端王率领文武官员跪微冷的砖石道上,等候着即将抵达汴梁的队伍。
日光越来越盛,千万道金辉射向浩远大地。那御街尽头,五色旗幡飘展于清风之间,浩浩荡荡的车辇已向这边行来。
城墙上的号角声越发响彻云霄,端王首,百官后,齐齐朝着那方匍匐叩首。
金漆蟠龙攒柱的马车越来越近,外出多日的官家终于回到了汴梁。
“臣恭迎陛下返京。”端王朗声说着,想及见到官家之后要说的话,低头叩首间不由流露一丝微笑。
然而当他抬起头时,却惊讶地发现官家所乘坐的马车之后,另有一辆攒柱金顶的华贵马车,只不过其上纹饰的乃是云间巨蟒,雄姿高扬,威严迫。
“免礼。”坐车中的官家沉声发话,“之前听闻汴梁城中骚乱,是如何监国的?”
端王不敢抬头,但也未显慌张之意,只道:“城中骚乱只一天,此后早已平息,待等爹爹回宫后,臣一定仔仔细细地禀明实情。”
官家听出他话中有话,此时却听后方的马车中有轻笑一声。“令谦能一天之内就将骚乱彻底平息,也称得上是处理得当了,皇兄不必急着审问他,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端王心头一跳,果然不出所料。
然而他还是恭恭敬敬地朝着那后面的马车叩首行礼,“拜见皇叔。”
锦帘扬起一角,淮南王自车中朝着他微笑示意,道:“许久不见,令谦大有风范,倒是让这做皇叔的自感年华老去,不胜唏嘘。”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应该也会更~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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