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来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躺在杞柳林中的李英恍惚听到有人在喊,她下意识地睁开眼,见张国英正慌忙地记着裤带。见李英醒来,他恶恨恨地说:“告诉你,这事儿,你不许对外说。说了看我怎么收拾你!”然后拔腿逃去。
李英静静地躺在杞柳林中,她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满是血迹的下身阵阵剧痛。
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茂密的杞柳林在微风中静静地摇曳着,明媚的阳光透过柳枝儿,一闪一闪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睁着双眼,呆呆地望着天空,泪水从眼角留了下来。她捂住嘴,不想哭,但喉咙却不住地抽动,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
她意识到死——“投江,去死!”她这样想,并从地上艰难地爬了起来。不顾身上粘着的虫子、泥土和草屑,踉踉跄跄地穿过柳林,径直向江边奔去。
此时,她已没有别的念头,一心想到死。但看到波涛汹涌的江水时,她又犹豫了起来。她想起和父亲在江边偶遇打捞上来的溺水尸体时,父亲随意说的话:“会游泳就不会发生这种事,即使投江也沉不下去。”但她很快又下了决心,并决定向屈原那样抱石而沉。不过,在满是细沙的江滩上,很难找到大一点的石头。她走了很远也没有找到。
她默默地坐在沙滩上,望着波涛汹涌的江面和偶尔驶过的运沙船,望着斜对面江岸边耸立着座座塔吊的沙场,想起正在沙场抱病干体力活的父亲;想起妈妈病逝后,与父亲相依为命的那段困苦的生活;又想起当年继母顾家人反对,毅然带着古筝走进她家的情景……
“自继母来到我家,像亲生母亲一样爱我、疼我。出于对我的爱,她拒绝了爸爸再要一个孩子的想法,视我为己出,教我抚琴,唱歌,跳舞,家中破落的小院也从此不再寂静,落寞。仙乐般的歌声琴声,宛若清风,抚慰着我的心灵,伴我开始了新的人生……”
“不要再回忆了!不要再想回家与爸爸妈妈告别,也别想再回学校上学了。如今身体受到了侮辱,浑身沾满泥土,还有什么脸见他们呢?”
想到这儿,她又毅然决然地站了起来,“就这样投江去!”她一边擦着泪水,一边涉水向江中间走去。但没走多远,便被在此经过的运沙船上的船工跳下水救起救起,强行送到了派出所。
第五章、1996年9月1日监狱
“你尝尝沙果干儿。”
李英在病监住院后,被安排在了外科病房,为照料她的生活起居,特指派一名同是回族的坐班学员与她同住。这名坐班学员腿有些残疾,被安排在病监中队劳动改造。到病房后她便一瘸一拐地忙活起来,打开水、擦地、更换床单。忙过后,又拿出一捧沙果干儿和一把松子儿放到李英床上,让李英吃。见李英靠在床边,闭着眼睛始终不语,又搬过椅子对面坐下,关心地问:“你是不是头还疼?要疼告诉我,我好去报告医生。”
“。。。。。。”
“我叫王芳,是病监大队的。咱俩都是回民。。。。。。”
“……”
“听说刚才王副狱长来医院看你了?她最关心在这儿住院的学员了,老来这儿,学员都特别信任她;各监区都有她亲自设的信箱,有事儿可直接给她写信。她对少管学员特关心,我刚进来那会儿,也常被欺负,因是回民,不能吃汉民锅灶做的饭菜,又害怕又想家,就傻狍子似的听别人说丧失自理能力就能保外,偷偷用绳子勒大腿,被发现后,她不但没给我报加刑,还让医院给我治了半年多,不然我这腿肯定保不住,非截肢不可。集训后,看我的腿烙下了病根,把我留在病监坐班。。。。。。后来在她又不让狱食堂用一个锅分别给汉民和回民做菜,专门成立了回民食堂……打人是严重违纪的,你别难过也别担心,相信她一定会严肃处理的。”说到这儿,王芳停了一下,见四周没人,又把身子靠近小声说,“是不是那个257号,叫郭男的带头打的你?肯定是她。告诉你,她是同性恋。一定看你长得有麽有样的,在打你主意,先给你个下马威。她家是大富翁,特有钱,隔三差五的就寄东西,她不但给她相好的吃,还让相好的陪她睡呢,可逗了,让周队长抓住好几回了。别看她刚进来,其实是二进宫。听说第一次进来那会儿,为了办保外,她继母给病监医生送了30万,医生后来把钱交给了住狱检察室,为这事儿她继母还被判两年监外执行呢,……其实王副狱长这些年为她没少费心,可她就是死不悔改!”
见李英抬起头,看着她,她立刻高兴起来。“来,你尝尝,”王芳拿起沙果干儿塞到李英手里。“这是我家院儿里树上结的,松子儿是我舅从山上采的,绝对绿色食品!”
李英把沙果干儿放在手里,默默地看着。
“你一定心里难受,刚进来都这样。等你头上的伤好一点赶紧给家里打个电话吧,监狱里刚设的亲情电话,让你父母过来看看你。不然我先帮你写封也行,先告诉你爸妈一声,省她掂纪。不过,千万别提挨打的事儿。。。。。要到就寝时间了,铃一响队长就来查房了,你躺下吧,没伤那边挨着枕头,睡着了就好了。有事喊我,我睡在你对面。”随后她帮助李英躺下自己也上床躺下了。
银色的月光渐渐移至窗口,透过铁栅栏照在墙面上,依稀映出了浅白色的道道方格。李英呆呆地望着墙面,泪水从眼角滚落了下来。
她感叹自己竟然落到了如此地步,一个豆蔻年华、前程似锦,令人羡慕与尊敬的少年大学生,父母宠爱的掌上明珠,竟然沦落为人人厌恶,可以随意侮辱打骂的囚犯。
这梦魇般的巨变如同从天堂跌入了地狱,此时让她感到了绝望,感到生不如死的痛苦。
她恨船工,当时投江为什么要救她;恨自己,为什么后来又苟延残喘地坚持活下来;没能一命抵一命将他一刀砍死!她恨法官,为什么没有判自己死刑!让自己还活在世上,痛苦的面对这一切。
她感到自己有些累了,不愿意再去想这些,只想静静她睡过去,忘掉这一切,但却难以入睡。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好似幻灯片,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始终定格在眼前。
此时,她真希望自己变成一个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能做的植物人,或者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任受“八寒、八热”的煎熬。“……听说阴阳界没有太阳和月亮,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月光渐渐地移出了窗外,一切都变得朦胧了起来。冥冥中,她感觉到自己爬上了窗口,推开铁栅窗纵身跳了下去,在空中飘忽着落到了地上。
“有人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她躺在地上,感受到了人们蜂拥而至紧张而忙碌的场面,心中的痛苦一下子变淡了,瞬间变得轻松起来,并伴有一丝丝快感。
“英儿,你为什么要寻死啊?你死了让我们今后怎么活下去啊!”这是妈妈和爸爸的呼喊声!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刚刚产生的快感又倏地消失了。她明白了,刚才不过是做了一个梦,她把被角塞进嘴里,紧紧咬住,浑身抽动着哭了起来。
“爸爸不知怎么样了。”哭过一阵后,她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也让她想起了仍住在医院里的爸爸。法院宣判那天,爸爸当庭就晕倒了,被急救车送进了医院……爸爸一定病得很重。他有高血压和心脏病,但为了供我读书,原在工厂做行政工作的爸爸工厂倒闭后在沙场干起了体力活,由于舍不得花钱每天仅用市场批发的廉价中草药维持……”
“妈妈还在烧香吗?妈妈从小是信佛的。自从我出了事儿,妈妈便不顾父亲的反对一次次得到寺院里请佛,家里的墙上贴满了消灾避祸的幅……佛是知命的,能看透人生,可真主不也能决定人的命运吗?但家中还是发生了这些不幸的事儿,难道佛祖和真主都不灵验?”
“爸爸和继母原来都在厂行政科工作,又都是厂里的文艺骨干,他们很早就认识,因此,妈妈去世三年后仍未婚的她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来到了我家,并如同我的亲生母亲一样的爱我疼我。。。。。。可是后来他们为什么要拿他们的钱?去到派出所修改证言呢?如果当初坚持告他们,让他们进了监狱,以后的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也许是爱惜我的名声,担心这件事儿会影响我的前程……”
想到这,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如今一切都已成为了过去,再说什么都晚了……世界上要是有能擦去记忆的橡皮该多好,那样我就把所有的不幸全都擦去,一切从头开始。”
此时,她眼前又浮现出王副狱长的身影,也许她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了。“一个狱长竟然向囚犯道歉,真是天方夜谭!周兴中队长虽然相貌可怕,但也主持公道,不仅严厉批评了打她的那些人,还让她们都到走廊面对墙撅着,真有趣!”她感到这儿的警察与她看到的警察不一样,虽然都穿着让人一看就感到害怕的警服,但她们处事公道、认真,而且对人真诚、有同情心。。。。。。”
窗外已泛起了白光,天就要亮了。她不愿再想下去了,而且头又开始痛了起来,她把被子拉到头上,遮掩住棚顶那盏刺眼又彻夜不息的灯。
忽然,她听到隐隐约约的抽泣声。声音很细,仿佛是什么东西划在了金属上,瞬间便消失了。
“是谁在哭?”她把被子掀开,仔细地听,“是王芳,是她。因为屋里没有别人,不是她又会是谁呢?……可是她为什么哭呢?昨晚还住地劝我,不是好好的吗?难道她也有难言之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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