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醒来已是午时,日头正好。未妜想起来自己昨夜还在江边凉亭上睡觉,转身一看,叔父正在她床头看她练字的簿子。
“小妜的字倒是有长进,不过圣人说的话是半点也没有听进去。大半夜的居然和个男子在外面比肩而眠,传出去不白白污了自己清白。”叔父合上簿子,意味深长望了她一眼。
“别人怎么说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没有做过什么,又怎么污了自己清白?”未妜扶着床沿起来,找了许久也不见自己鞋子,正要问叔父,才发现鞋子就在自己脚上。顿时失笑出声。
“未妜,叔父本来不该同你说这些。但是你若真喜欢白吕,我不会答应,你应该有更好的……”庄偕看着未妜,想从她眼里读出些什么东西来,结果却与他期望的相左,他停住,也不继续说下去。
“我本来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假如白吕喜欢我,真心要来提亲,能寻得白吕这样的好夫家已经是最好了。倘若他不喜欢我,那我就算再喜欢他也毫无办法。叔父可别高估了自家侄女。”未妜见到叔父的神情,又道:“那叔父想让未妜嫁个什么样的人?”
庄偕看着他,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样的话。他明白未妜,这个姑娘很伶俐,又心胸宽广,却同她父亲一般固执,打定的主意绝不改口,非要等自己撞上墙碰疼了才肯罢休。她既然主意已定,问他这些不过是做个样子,她安抚他的心情,不让他没有台阶下。这姑娘他是没有办法劝得住的,就与她父亲当时执意要与她母亲成婚,不管庄偕再怎么劝阻也没用。到头来,却是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两人从此发誓再也不相见,直到未妜母亲过世时,他也不曾来看她一眼。
“你自己的事,叔父只帮你参考,最后决定在你。”庄偕翻开她的字簿,“叔父这段时间将去郑国,你在家不要抄《氓》了。”他略为思索,道:“就抄《无衣》罢。”
“知道了。叔父几时动身?”
“后天。”
过了三日,未妜刚拉开院门,就见白吕站在门外,手还依旧是将要叩门的样子。
“你怎么?”
“这几日不见你,还以为你跟你叔父一道去贩货了。”
未妜看见他的脸有些红,没有细想就问他:“热成这样了,你进来歇歇吧。”
白吕随未妜进了院子,想起自己大约有两年不曾踏进这个地方,觉得院子变了许多。庄偕将前院的一大片空地挖了个空,引水进来成了水池,水上修筑了回环曲折的走廊,小巧精致。水中各处散布着奇形怪状的岩石,石上坑洞里,石头夹缝里,错落有致地种了许多兰草和浅色花卉。水中有许多莲花,有些正蓬勃开放,有些半闭半开,还有些只露出个花苞,衬着碧绿的荷叶,十分好看。庄偕的确是个有情致的人,不过他的这份情致却不单单为了自己舒畅,还想着能潜移默化,让未妜将来也能有一样的气质。有叔父如此,未妜这此生也不算白过。
“来找我做什么?”未妜看着白吕,脸上神色如常。
“我前些天写的那篇文章,”
“嗯,然后?”
“我父亲看了,”
“再然后?”
“我父亲觉得好。”
“就这个?”未妜挑眉,脸上颜色由白转青。
“他呈给了国君,”
“……还有呢。”未妜脸上的白色又渐渐变成了红色
“国君看了,”
“……你奶奶的倒是给我一次性说完啊!”未妜怒道。
“国君觉得好于是问我父亲我父亲说这是我写的国君跟我父亲说让我过五日去宫里面见你觉得怎么样!”白吕面色泛红,估计这一生从来没有不带标点符号的说了这么多话,停下了气娇喘不已,羞涩的眼光时不时向未妜看去。
“我觉得啊……”未妜用手托住腮帮做出苦苦思量的样子,微微张唇,仿佛要说什么而又羞于启齿。
“我觉得啊。”还是难于启齿。
“我再觉得啊。”还是难于启齿。
“我再……”还,还是难于启齿。
“给老子说重点!”白吕一拍桌子,收起来刚刚那些做作恶心的神态,横眉怒瞪庄未妜。
“对了,这才是你嘛。”未妜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怎么收拢都不管用。
“说重点!”
“哦,重点就是……”未妜看着看着白吕要拍桌而起的神态,觉得再逗他就没有意思了。她倒是不怕他生气。小时候未妜经常惹白吕生气,白吕反手一个丁当就敲在未妜头上。
刚开始的时候未妜总会向白吕母亲告状,后来发现每次告状白吕都会哭得比她凶,连自家叔父都不相信是白吕欺负了她。虽然感慨这厮身为一个小男人老是抢她身为女子的权利,但看着白吕那张比她这个女孩子还要秀气精致好几倍的脸就默默在心里劝慰自己:“男子汉大丈夫何必跟个小女娃计较。”然后趁着白吕家人都不在的时候把他揪到角落里一顿好打,打完再用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来表明自己此举的正当性。
未妜比白吕机灵,从来不打他的脸,只照着白吕屁股上猛踹。仍凭白吕再怎么娇气,也不会给母亲看自己的屁股,只好偷偷从母亲的柜子里拿出药膏,躲在房子里给自己的小屁股上药。这时候他们才四岁,白吕比未妜稍大个几月。多亏了未妜这点学前教育,白吕学会了许多在书里学不到的东西。
白吕入了学堂以后,长的极快,转眼之间站在未妜面前曾经比她矮个头的小男孩就变成了一棵挺拔的小树。未妜知道此时自己靠武力必定胜不了这棵小树,于是就跟从夫子那里学会了讲道理这招。说来这招还是未妜自己从夫子身上参透的,那天未妜出门在街上乱晃,见到夫子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跟在一个背影漂亮的姑娘后面,未妜不晓得他是在干什么,于是就悄悄跟着他。夫子那时候年轻气盛,耐不住寂寞又苦于没有姑娘愿意搭理他,于是偷偷在姑娘身上摸了一把。姑娘一声尖叫,然后她虎背熊腰的哥哥就一把拎住了夫子,夫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了自己对这姑娘如何爱慕如何思念,一段大道理过去,竟哄得那女子的哥哥团团转,甚至执意要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他,那女子一转过来面朝着夫子,夫子居然惊喜得晕了过去。小未妜看了那背影漂亮正面却其丑无比的姑娘一眼,感叹夫子审美眼光独特之余还明白了如果不能靠武力取胜就要对敌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要用道理征服别人。所以一旦白吕与未妜发生冲突,未妜就一脸诚恳的踮起脚尖拍拍白吕肩膀,说出一大堆道理绕昏白吕,然后自己便逃之夭夭。夫子常常望着这一幕感叹,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然后望向拿着搓衣板的娘子。
后来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打了个瞌睡,白吕的身高和智商开始成正比例成长,而未妜的体重和智商也开始成正比例增长,但明显长得不如白吕快,直接导致未妜的道理绕昏白吕的几率直线下降,反倒是白吕用道理绕昏她的几率开始直线上升,并且,未妜的体重严重阻碍了她的逃跑。白吕也将她的那招打人不打脸学以致用,去了精华去了糟粕,变本加厉的用在她身上。在臀部遭受了几次惨痛的教训之后,未妜学了乖,和白吕签订了盟约,再也不祸害彼此,只专攻学堂里其他小伙伴。两人合作,简直就是如虎添翼,这点可以从夫子学堂的退学率看出,当然退学率和夫子本身也有莫大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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