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仗着自己生来人身，修为高出同龄小妖许多，常常到处惹是生非。可苍山的庇佑结界是爷爷所建，所以苍山众妖对我虽有忌惮却又无可奈何。日久天长，我苍山小霸王的“威名”便不胫而走。
在结识青雀小妖青青后，便更加一发不可收拾。玩闹居多，鲜少修炼。
但说到底我只有先天条件好些，由于疏于修炼，渐渐地我也就没了惹是生非的资本，也开始学着收敛。
阿木常说，对于自我剖析这一点，桃夭第二无人第一。
其实我极讨厌修炼，一则修炼太苦，二则能者多劳。我寻么着你能力小了，别人帮你就会多一些，承担的不也相应小一些么。
爷爷最是清楚我这些个花花肠子，却还想激我一激，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他激我的方法多采用念叨的方式，加之术法，连山脚下聋了二十多年的老婆婆都听得到——“少小不努力呦，老大徒伤悲呦。”后面往往还跟着一句：“想来青青家刚出生的雏鸟的修为都比你高深一些。”
我深不以为然。
这雏鸟唤青渊，正是青青的亲弟弟，比我小了近九十岁，却与我一样，是苍山众妖里鲜少的生来人身，更加难得的是，他于修炼一事颇为精通，长进也是最大的。先天优势加上后天努力，正是爷爷所欢喜的。当时的我还能仗着年岁长而辩驳爷爷一两句，如今却也无话可说。
但他毕竟是动物，我是植物，动物修炼本就比植物容易得多。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服的。
所以当我看到青渊，下意识的念头掉头就跑。但他明显是发现了我，一个转身就挡住了我的去路，我闪身躲过，心想就算修为没了身手也还在的。可谁知他已预料到我的反应，反手就扣住了我的手腕。
我暗自挣了挣，挣不开。
双方很默契的静默了一段时间，见他没有先开口的苗头，我只好首先打破沉默，道：“是小渊子啊，好巧啊。”
他低着头，不说话。
我干笑两声，有些尴尬：“小渊子，我跟你说啊，我爷爷刚才升仙了哦，你瞧见……”
还未待我说完，青渊一把把我抱住，三千青丝拂我一脸，带着淡淡的朝露的味道，一如往昔。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轻轻的吐出。他说：“我一直感觉不到你的气息，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心下一凉，默了默，问道：“难不成你刚才那么长时间不说话，是在观察我是否是鬼魅？”
他松开我，表情突然认真起来。
“你知道的。”他说，“我胆小。”
我想四海八荒能把“胆小”二字说的如此理直气壮的，也就青渊一人了。
我扯了扯嘴角道：“那你如何判定我非鬼魅？”
青渊得意的笑了笑，从我后背揭下一张手掌大小的黄纸，拿给我看。说：“我自是分辨不了，还好我机智，随身带着驱魔用的符纸。”说完还一副“夸我机智吧，快夸我机智”的表情。
驱魔用的符纸……若我此时真是鬼魅，岂不魂飞魄散！
我没有丝毫犹豫，转手一个“五雷轰顶印”劈向他的面门，可惜的是以我现在的修为引来的只有一簇细小的电流，但能成功的炸卷了他的头发我还是很满意的。
青渊两眼圆瞪，哆嗦着手想摸又不敢触碰他如命般珍贵的毛发，“毒妇！毒妇！”
我作状又要劈下，他连忙在刚才的符纸上吐了两口唾沫，印在我的脑门。我脸色一僵，三道雷“咣咣咣”劈下，声音唬人，威力不大。
他整了整衣衫，挑衅道：“你修为比起百年前差多了呦。”
我心下默了默，冷哼一声，缓缓地道出那四个字：“济世救人。”
果然，听到我这几个字，青渊看我的眼神都直了，良久吐出俩字：“就你？”这反映竟是与小狸如出一辙！
我说：“青渊，你莫要看我了，我不会喜欢你的。”
青渊猛地闭上眼睛，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挥动，口中还念念有词：“恶灵退散！恶灵退散！”
我掬起一把黄土，毫不犹豫的塞入青渊的嘴里，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那还是在张玉活着的时候。他爹是村长，他娘是狐妖，所以他自出生就受到王孙贵族般的生活和教育，可他志不在庙堂，也不在江湖，偏爱研习医术，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
一日，南方几个城镇爆发瘟疫，朝廷号召有能之士一同赈灾保国，张玉一腔热血，自是要去的。莲蓬面上答应着，背地里找到我，希望我能陪他儿子一同前往，护他周全。
我那几日天天对着张玉的妻子，早就不耐，虽之前打算一同前往，可我仍是问了句：“这张玉半人半妖，普通瘟疫能奈他何？”
“张玉是人。”莲蓬苦笑。
我以为不经意间挖出了一段秘辛，暗自打嘴。
莲蓬却没想隐瞒，说道：“如你所见，我乃一尾妖狐，可我之前乃是三尾。”
我了然，想必她为生张玉而不受天罚，自断两尾。一条尾巴的狐狸与普通狐狸便无不同，没有了生来神力，却仍能保全人身。
我想这毕竟是秘辛，合该礼尚往来，告诉她一个我不为外人道的秘密，我说：“我也是半人半妖，看不出来吧。”
莲蓬当真抬眸凝视了我一会儿。
我接着说，如数家珍一般：“我爷爷是妖，娶了奶奶是人，生下我爹是血肉之躯，也是人，我爹比较出息，找了我娘是仙。然后是我，生来人身的桃花妖哦。虽然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下爷爷和我。”
莲蓬笑着开口，道：“你真是好福气。”
我应下来，颇为自豪：“那是。”
第二日就出发，张玉的妻子看到马车上的我气得不轻，质问我为什么也去，我说我不去了那你去吧，她立马又不说话了。
我就乐了。
一行三人，张玉和我坐在马车里，同行的还有一个车夫。车夫四十近五十的岁数，一路上走走停停，使得本来三日的车程拖到了五日。
我不觉得有什么，倒是正合我意，可张玉也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我就想不通了。他不应该是最着急的那个吗。
“颠吗？”张玉在第二日的午后，在已经停车吃过午饭又在客栈小憩过后刚坐上马车的时候，问我。
我如实说道：“颠。”
他闭目，对马夫说：“张师傅，休息一下吧。”
“得嘞。”一声应答后我听到马夫吁马停车的声音。
所停之处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天然湖泊，就在车道旁。我跳下车，挽袖净了脸，顿觉清爽不少。回过头来，发现张玉正在看我，我凝神过去，他又躲开。
在宅子里就是这样，几次我回头去看他，他都避开我的视线，一度让我不爽，还曾想他莫不是讨厌我。
青青说他一定是讨厌我，阿木那时候就已经回苍山了，但我想她知道后一定会说我多想了，人家压根就没有看我。我突然有些心寒，这都是交了些什么朋友。
这么一耗又是小半天。我望向我们赶往的方向，百里之外我已感到生灵涂炭，怨气载天，连沿途的植物也萎靡不振，更有无以计数的百姓陆续与我们相向而行。
“张玉，你信这世上有神仙吗？”我望向远方，问他。
他说：“我信。”他又问我，“那你呢？”
“我信有。”我说，“但我不相信他们。”我娘亲是仙，但她生下我却抛弃我。小狸也是仙，但他视人命如草芥。仙，从来不是人们该祈求的对象。倒不如魔，虽然嗜血却感性，比起假仁慈好太多。
这次瘟疫导致两个城镇被封，只能进，不能出。守城的将士简单的盘问了我们一下，就下令给我们打开城门。城门刚开出一条腰粗的缝隙，立马有灾民奔出，没跑几步就被城墙上的弓箭手乱箭射死。我看的目瞪口呆，马夫张师傅见此，怎么也不愿进城，我和张玉只得让他先行回去，只挑了些细软，徒步行走。
死城。这里和爷爷讲的地狱罗刹国一样。萧条的街道，遍地狼藉，还有死人躺在道路中央。
我都快要忘了，我怕鬼魅的。当城门再次关闭，我才意识到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我以为他们看到我们会像看到救命的稻草一样，要不扑身求解，要不呼天喊地。谁知没有一人拿正眼看我们，他们只是躺在地上，倚在门前，两眼空洞，竟是丝毫没有活下去的**。
又过了几条街，我们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组合，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
张玉走向那位骨瘦嶙峋的孩子，他正坐在那个女人身边安静的玩着泥土。我害怕，紧跟上去，张玉回头握住了我的手，我顿时安定了不少。他先是探了探女人的气息，冲我摇摇头。
小男孩拍掉张玉的手，眼底满是警惕。我想起青青曾说起小孩子都喜欢吃糖蛋儿，我从包裹里掏出一瓶入药调苦味的糖块出来，给他。
张玉和小男孩都愣愣的看着我。
我一个劲儿往孩子手里塞，张玉终是忍不住，说：“你拿的是白茯苓。”
我挠挠头，颇有些无奈：“我又不吃糖，分不清也正常，正常。”
后来，就一直是这个小男孩帮着张玉分药了，至少他分得清什么是糖，什么是白茯苓。
这个小男孩叫邢春晓，是个小叫花，已是九岁有余，却瘦得像六七岁的模样。那个女人曾施舍给他白面馒头，他就想着回报她，守着她。
我问他：“你知道他已经死了吗？”
他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说：“知道。”
这也许也是我守着张玉三百年的一个由头。
张玉答应会帮他安葬好他的恩人，他才跟着我们来到镇上集中治疗的药铺。
我发现关在镇上的人并不全是得病的人，就像春晓，他就没有染上瘟疫，却因为封了城，出不去而不得不等待自己传染上瘟疫的那一天。而真正想要活命的人，却在一次一次的破城中死于乱箭之下。如今城中剩下的人，可不只剩下绝望了吗。
我有些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了活而封城，还是为了封城而封城？唯一了然的，是每个人眼中的绝望，因为他们清楚的明白，自己有生之年已经出不了城了。
坐镇药铺的是一位年过七旬的御医，颇有仙风道骨的感觉。听说他是自己请求皇帝下旨让他前来赈灾，别人避之不及，还有上杆子往前凑的。一时间传为佳话。
那是因为他们没看到他翘着二郎腿，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翻着小话本，他们没听到他跟我们说，“反正老夫也活不长喽，为国献身后我儿子还能官进三级，嘿嘿嘿。”他会说这种话给我们听，意味着他肯定觉得我们会陪他一起死在这个地方。
呵，当真是“好样的”。
陆续抵达的像张玉一样的各类有识之士纷纷被这种氛围所感染，从失望到绝望，根本用不了一天的功夫，可治不好这个城，谁都别想出去。
关键时刻还是要看我们家张玉。我四下寻觅，却惊讶的发现他也拿起老御医的瓜子，磕了起来。
堕落了，堕落了！
春晓有样学样，我一把拉过他来，跟张玉保持距离。
要不说人类成仙者甚少，他们六根不净，被世间红尘所纷扰，又不懂得坚定信念，活该百年寿命，朝生暮死。
张玉看到我这些小动作，笑着摇了摇头，抓了一把瓜子向我俩走过来，说道：“这几天趁着还有吃食就多吃些，等以后没吃的了别冲着我喊饿。”
“怎么会没有吃的？”我和春晓皆一脸苦相。
张玉叹了口气，开始给我们俩分析形势，他说：“如今天下不太平，战火四起，皇帝光应付外戚就已经不可开交了，又赶上瘟疫，外忧内患，你们猜猜他要保东边的要塞还是西边的几个边陲小镇？这次皇帝广发英雄帖，号召有能之士一同赈灾保国，是为了稳住前线的战士，面子做足了就行了，你们看看他派来的御医，还不懂吗？”
春晓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我却不淡定了。“张玉，那你还来跳这个火坑！”我突然明白莲蓬为什么一定要我跟着了，但我如果早知道这是个火坑我肯定不跳。
我又不傻。
接下来的两天张玉四处探查病情，我和春晓屯粮。
春晓做过小叫花，手速很快，我自是也不落下风，只有看着食物我心里才踏实许多。
张玉发现这次瘟疫很奇怪，它的传播速度并不快，平常的接触不足以传染得病，却可以通过血液传播，镇上有三口井都被这种血浸染过，所以才导致这么多人得病。
我当时正喝着水，一口气喷了张玉一脸。春晓体贴的帮他擦脸，我尴尬的笑着。
第二次喷水是张玉跟我说他得了瘟疫，这次我拉住春晓阻止他去擦张玉脸上的水渍。
他开始埋头配置草药，下了死命令不让我进他的药方，连站在门口看一眼都不行，不就是混装了几种颜色相同的草药，有什么大不了。春晓却能进出自如，端茶送水分草药。
就是这时候，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粮草运进来了，但擅自出城的仍旧会被乱箭射死。一时间人心惶惶，我也被带的不安，尽管早有储备。
病到不行的人和饿到不行的人完全是两种概念，前者会绝望，会想死，后者会愤怒，生存的**会变大。一个饿极的人能吃树皮，啃泥土，食人肉。
因为我有吃的，所以我连门都不敢出。
张玉这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已经有了初期症状，开始手脚乏力，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面色黄绿，心肺衰弱，再然后，就是死了。
每天都有人因为疾病死去，也每天都有人死于剑下。眼见药物研究没有丝毫进展，张玉身体又每况愈下，我不由得焦急起来，开始寻些偏方，这些偏方自然是从我身上找起。
我先是拔了几根头发，剪碎，用油纸包起来，叫来春晓，让他加到张玉的药方里去。
春晓一脸狐疑的看着我。这孩子哪哪都好，就是疑心太重，要是阿木早就办的妥妥的了。我又不能跟他说出实情，只得下保证：“绝对的好东西，我还能害他不成！”
春晓才将信将疑的倒了进去。却不见成效，失败。
我咬咬牙，狠狠心，决定用我的血气试试。木生妖修炼不易，血气既是修为，真是失一点没一点的东西。
呜，我引以为傲的修为啊！
这次我连春晓都没告诉，自己偷偷溜进去加了一滴，果真起效了。
张玉笑的开怀，最重礼法的他竟然抱起我转了三圈，我也就从失去修为的悲伤中走了出来。谁知他又埋头，我问他在干嘛。
他说：“济世救人。”
我的笑容就尴尬在脸上。后来可想而知，我在每一份药里都滴了血。
所以我说我是为了济世救人而破败的修为，有错吗？
虽然……哎！
“对了，”我对青渊说，“你知道阿木在哪吗？”
青渊不解的看着我，说：“你不知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他的表情像是我应该知道点什么，可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能感觉我说话都带着颤音，“阿木，阿木到底怎么了。”
青渊慌了，“你别哭啊。”
我摸摸脸庞，是啊，我怎么哭了呢。这一哭，便一发不可收拾。
“阿木是被西王母的人接走的！”青渊喊道，他一定受不了我这种哭法。
“西王母？为什么？”我吸吸鼻子，有些不解。我对西王母还是很敏感的，毕竟我娘是她坐下采桃花的仙子。若不是她极力阻拦，我娘也不会在生下我后以死来报答她的恩泽。我不知道有什么恩泽需要以死来报，更不明白当初施与恩泽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取她性命？这根本不合理。
青渊思索，道：“好像是说阿木体质特殊，寻常修炼方法效果不显著。西王母的玉山上有众多门徒，分门别类的修炼方法也很多，所以就去了。”
“是爷爷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意思？”阿木最听爷爷话，简直把爷爷说的话直接当圣旨来听。但如果是她自己的意思，想必爷爷也会同意。可是为什么呢，阿木明明知道……
青渊也很疑惑，“这可不好说。我当时也没在场，要我在场西王母也许直接就把我带走了也说不定。”
我不再理他。突然觉得不过三百年，什么都变了。青青喜欢白尚，阿木去了玉山，爷爷升仙。
看着身边喋喋不休的青渊，我不禁喃喃道：“你会去哪里？”
他竟听到，回说：“哪也不去。”
我豁然开朗，说：“好！没有就去找，不快乐就笑，他们走远咱们就去追！去玉山，找阿木，修仙！”
青渊嘴角抽搐：“你就这么给我决定了未来。”
我笑：“谁让我一身修为已散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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