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轻柔的在一张白皙的脸上涂抹着粉底，缓慢的一下又一下。鲜红的指尖拂过眼角顺着鱼尾纹一路滑过高耸的颧骨，留下一条纤细的痕迹。粉红色的划痕紧紧贴在干瘪的脸颊上，本该在白色皮肤上露出些许风情的痕迹却被沟沟壑壑衬托的可怖。手指在嘴角处停下，略微颤抖的离着脸一寸远，它的主人似乎不知道这时要怎么下手，去描摹这个曾经一开一合间就能令许多男人臣服的嘴唇。她慌忙伸手扣下厚厚的一块粉饼使劲的按压在脸上，那些细小的纹路一时间却像是要挣脱皮肤一般，努力挣扎，每一条都在用力扭曲。颤抖的指尖垂到桌面，碰到了酒杯，它的主人好像拿到了披荆斩棘的利器，一口将酒饮尽。接着指尖拂去了刚涂上的鲜红的口红。她抬头，用探究的眼神看着镜子。镜中的女人梳着光滑的短发，圆圆的眼睛透出一抹绝望，身上穿着香槟色的一字领晚礼服，脖子上带着耀眼的项链，项链下却是遮不住的垂垂老态。她点起一支烟，望着镜中的自己试着摆出的撩人姿势，那些尽力伸展的四肢，已经不复当年的光彩，如今显得做作可笑。她对着镜子里的人说道，唔，好久不见，你也老了。
门外响起管家机械冰冷的声音，“夫人，车到门口了，您该下去了”。女人缓缓转头略皱着眉头看向镜子，她轻轻叹了口气，熄灭烟头，舒展开打结的眉毛重新仔细抹上了猩红的口红。镜中的嘴角，牵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容。
愚园最早是益洛城著名银行家姚邦翰斥巨资花了七年建成的府邸。郁郁葱葱的树木组成密实地围墙，掩映其中的是一组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在周围古典园林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别具一格。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战火中府邸虽然几易其主，但它每一任主人都在有意无意间延续着属于这座宅院的奢华。现在愚园的主人沈景濂是益洛市最有名的房地产大亨，买下愚园是四十六年前迎娶现任妻子颜我斯的事了，当时那场婚礼被报纸打上了“世纪婚礼”的名号可见一斑。
颜我斯挽着沈景濂亲自站在门口迎客，来往的豪车挤满了停车场，还没找到停车位的客人被堵在了进门的路上。沈景濂走到颜我斯身边，敛起笑容责备道，“怎么这么没准备，来多少客人不知道吗？”说罢愤愤的转身离开，颜我斯望了望长龙一般的汽车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让侍应领着司机将车子停到隔壁的院子里，轻声叮嘱政客和商人不要停在一处，免得明天报纸乱写招来麻烦。沈景濂站在门口同刚下车的市长讲话，微笑着冲她招了招手。
今晚是颜我斯与沈景濂结婚四十六周年的纪念日，能成为他们宴请坐上客的来宾，不是政界权贵，就是商界名门，差不益洛市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齐了。大厅中央，追光灯汇聚到一处，沈景濂从盒子里拿出一串项链。底下有人惊呼，“是艾克沙修！”旁边的人立马接嘴道，“沈先生和夫人真是恩爱。”颜我斯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接受了丈夫沈景濂亲手为她戴上的“艾克沙修”。在黑色晚礼服的衬托下，这枚消失了一个多世纪的稀世珍钻散发出令人晕眩的光芒。已经六十八岁的颜我斯坦然的看着沈景濂亲吻她的手，脸上温暖满足的笑容恰到好处。这是她这辈子从这个男人手上第四十七次收到珠宝，即使这次的项链是最大最闪耀的，颜我斯脸上的笑容跟四十七年前第一次收到他礼物时没什么区别。不，应该还是有点区别的，至少第一次收到他送的钻石戒指时，她还是少女，至于“求婚”这件事，不论是谁来做毕竟占了个第一，也会让这件事变得不同寻常起来。而今的她，没了新鲜感，更没了少女的羞涩，甚至都很难再回忆起当初的心情了。颜我斯只是熟稔的配合沈景濂摆出合适的表情和动作，供观众感动。
她一路端着酒杯与人攀谈，艰难的避开那些拦住她想要拉进关系的人，许久才来到吧台前。吧台的椅子上坐着个穿着香槟色一字领晚礼服的女人，她嘴含笑意的端着酒杯，看着颜我斯坐到她身边，目光落在“艾克沙修”上，“唔，好耀眼的钻石，眼睛都晃的睁不开了，真是不负世界第一钻的盛名，沈先生还真是用心至极。”颜我斯拿手轻碰她，“宜清我看你是喝多了，居然也说这样的客套话。”女人笑笑不语，饮尽了杯中的酒。“我看见绍庭跟市长在聊麓岛投资的事，你怎么不去陪着？”女人要了一杯玛蒂尼，浅浅喝了一口才转头望向人群，找了许久才看见他。瞿绍庭穿着黑色西装，打着酒红色领结站在人群中，他脸上露出些许疲态。肚子在衬衣的遮盖下略微隆起，光滑的短发也熙熙攘攘的有些斑白了。他端着酒杯在跟人说着话，时不时的拿眼睛瞥一下四周。女人望着人群发了一会呆，轻笑从嘴巴里拖着尾音跑出来，“你看，他戴的袖钉。”颜我斯歪了歪身子，艰难的在人群的空隙里看清了瞿绍庭的袖钉，转过头又拿了一杯酒，凑到宜清身边，“那可不是你的品味。”宜清不置可否的低头浅笑，颜我斯拉开凳子坐下补充道，“那领带也不是你的品味，看来瞿夫人最近被攻城略地的太厉害了。”宜清听到这话愣了一会，然后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要不是你结婚纪念日，大概我今年也见不到他了。”颜我斯夺过她的酒杯，正了正神色说到，“你喝多了，宜清。”说完便拉她准备起身，刚一转身却碰上了侍应的托盘，酒泼湿了宜清的衣袖。宜清偏着头，微眯着眼睛看向侍应。年轻的侍应羞红了脸颊，强装镇定的拿出手巾托起她的手为她擦拭。宜清嘴含笑意，一动不动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侍应手巾抹过她手上粉色鸽子蛋时，略微敛了笑容抬头看她。而宜清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脉脉含情地打量他。颜我斯见宜清不动，眼睛一直低头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颜我斯瞥了一眼侍应，微笑着从他手里接过手巾为宜清整理，“绍庭过来了。”绍庭脸带笑意，嘴里却严肃的质问宜清，“这是怎么了？又喝多了？”宜清收起神色，抚了抚额间垂落的发丝，重新抬头望向绍庭已是一副清明的神色，“刚才起身不小心碰倒了酒杯，没什么大事。”颜我斯深深的看了一眼目光还留在宜清身上的侍应，将他打发走后转头对绍庭说，“我要和景濂去送客了，就顾不了你们了。宜清我明天再去看你。”说完捏了捏宜清的肩膀就离开了。
益洛市的冬天很少下雪，姑娘们总是很大方而执着的露出大腿行走在每条蜘蛛小径上。五十年前的宜清也是其中一员。宜清在雾气朦朦的车窗上画下一朵小雏菊，那是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绍庭坐在椅子的另一端，宜清指着窗户上快被水珠模糊的小雏菊看向他的时候，他正出神的望着窗外。车窗因为水渍没能反射出宜清的脸。椅子这端的宜清望了他半晌终究没开口，只是拿手抹去了已经花了的小雏菊。后排的双人座仿佛将两人隔开千山万水，似是有一道厚厚的屏障弥漫在中间，那屏障隔开的不知是五十年的时光飞逝，亦或是白茫茫的一片相对无言。宜清已经记不得他们之间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如此少言寡语。
车开进一个隐匿在高大树木中的别墅，绕过喷泉，停在一个门洞前。管家帮忙打开了宜清的车门，她伸出一只脚，在空中停顿一会，转头问，“今天，不在家住？”这句话刚问出口，宜清就在心里责怪自己，为什么要用反问句？而且这肯定的语气和自己心里想说的话怎么相互矛盾呢？门口昏黄的灯光照出宜清腿上的青筋，高跟鞋反射的光芒在黑暗中格外刺眼。宜清尴尬的停在那里，等着他能给个答案，不管是什么，至少先将她从这境地里解救出去。绍庭坐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他似乎摇了一下头，可能忽然想起宜清看不见，又补了一句，“明天要去岭南开个会，起的比较早怕吵到你。”宜清艰难的扯出一丝笑容嘱咐道，“天凉了，多穿点。”然后便下了车朝门洞走去。汽车发动，缓缓远离，直到耳朵再也捕捉不到声音，顿了脚步看向身边的管家问道：“岳东，你说我是不是老了？”管家张了张嘴没有答她。
陈宜清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为了保持身材而过度节食，造成了她脂肪层过薄，没办法像当初那个少女一般轻巧的坐在窗框上，怀着颗柔软的少女心一坐就是一夜。年迈的她找了块坐垫，然后拿出一件红色的呢大衣裹住自己斜斜靠在窗框上。益洛的风刮的略狰狞，她拢紧了大衣就着瓶子喝了口酒，望向窗外借着月光一寸一寸仔细打量这座空旷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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